這一章的主旨是什麼?《今注》的概括是:“第八章,意而子與許由的對話,指責堯以仁義是非黥人,這是對儒家傳統主義的道德規範、理論價值進行批判。指出在儒家道德規範、理論價值的束縛下,人類精神便無自由活動的可能。”這說得不錯,但未得要領。此章重點、主旨明顯在許由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是申明說,人類的宗師,亦即真正值得人們信奉的道應該是:完全按自然本性行事。對儒家的批評乃蘊涵在這宣言之中,因為這無異於宣布,一切講仁義是非的理論,都是推崇、宣傳人為的東西,所以都是違背師訓不合於道的,是戕害人的東西。前麵的對話隻是為達到這個宣言做引線,作鋪墊。
]九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複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複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這一章先是五組極簡短的對話,不需解釋,知道“益”在這裏是“進步了”的意思,“可矣,猶未也”相當於說:“不錯,但這還不夠”,就全懂了。當顏回說他進步到了“坐忘”的水平時,孔子則驚訝(“蹴然”)地問什麼叫“坐忘”,足見孔子都未達到這水平——從前幾組問答看,這章中的孔子至少是願意舍棄儒家的仁義禮樂之道而歸依於道家的,所以才對顏回“忘禮樂”、“忘仁義”不但加以稱讚,還說“這還不夠”。由此可見,隻從內容上看,這一章是上一章論題的繼續,是要人“棄暗投明”,即拋舍儒家,歸依道術。顏回對“坐忘”的解釋更顯示了這一點:忘卻自己的軀體(“墮”通“惰”,“懈怠、輕慢”義),徹底閉目塞聽(“黜”有“擯棄”義),亦即離開形骸,拋棄智慧,融化於大道之中,這就叫坐忘。孔子的“聽後感”像是作補充:人融於大道之中了就會真正對一切都一視同仁,不至於偏愛;隨大道一起變化就不會思想僵化,避免了固執。還向顏回表示:你(“而”)果然是個賢者,請讓我孔丘追隨你,向你學習——對“同則無好”句,《今注》引劉鳳苞說:“與物玄同,則無不適矣。無不適則忘適矣,又何好何惡哉!”這理解很是中肯,所以我用“一視同仁”譯“無好”。這裏體現的是“齊萬物”和“道通為一”的觀點,落腳點則在人際關係。“無好”是靜態地、橫向上說,“無常”是動態地、縱向上說;由於萬物皆變,“一視同仁”的動態表述就該是“與時俱進”了,所以我譯“無常”為“不思想僵化”(《正宗》譯為“沒有常態”)。
這章要講的全落在“坐忘”二字上。徐複觀先生說:“莊子的‘墮肢體’、‘離形’,實指的是擺脫由生理而來的欲望。‘黜聰明’、‘去知’,實指的是擺脫普通所謂的知識活動。二者同時擺脫,此即所謂‘虛’,所謂‘靜’,所謂‘坐忘’,所謂‘無己’,‘喪我’。”(徐複觀:《中國藝術精神》,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3頁)這講得很準確,所以“坐忘”和“心齋”、“喪我”、“道通為一”、“唯道集虛”等一樣,是《莊子》和莊學中的重要術語,你要去鑽研、發揮的話,那是沒有盡頭的。姚曼波女士說:“所以莊子的‘忘’,是由世界觀、價值觀、思維方式全麵升華所帶來的境界,是瓜熟蒂落式地自然圓成。”這隻是說得好聽的讚語,因無可證偽而無可反駁而已。我以為,其實不必設想得太神秘,通俗地解釋為“坐在那兒什麼也不想,腦子中一片空白,人雖醒著,但像睡著了而且沒做夢一樣”,必是大體符合莊子原意的,所以嬰兒就是“坐忘者”,世界對“坐忘者”意味著什麼?你該設想得到。每個人都可以在極短的時間裏“坐忘”一下,氣功師堅持的時間可能長一點,莊子則建議你,要讓“坐忘”成為你生活的常態、恒態。這樣,你自然沒有了任何煩惱、不快,更不必說憂慮、痛苦了。問題是:你做得到嗎?當你想做到而做不到時,你就難免要蹦出一個問題:莊子自己如果做到了,那麼,是什麼東西和力量推動他來寫這篇文章,這本書?
十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這段話不需翻譯,解釋幾個詞語就夠了:(1)“友”用作動詞(《奧義》據他人說,認為“友”前脫漏“為”字);(2)“霖雨”指雨連續下了三天以上;(3)“殆”作副詞是“大概、恐怕”義,後麵的“病”字應理解為“餓壞了”;(4)“食之”是說“給他吃”;(5)“則”字後略去了“竟然聽到”這樣的意思,因為“歌”、“哭”、“鼓琴”的人是子桑;(6)末句中的“任”是“承受”義(《左傳·僖公十五年》:“重怒難任。”)。“趨舉其詩”的“趨”同“促”,“急促、趕忙”的意思,“舉”有“全”義,故這一句是描述子桑幾乎筋疲力盡,連唱完一首詩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就急趕著唱的狀態,全句可翻譯為:那聲音微弱得像是感到自己沒有力氣把整首詩唱完了,就趕緊著唱似的——第二句頭上的“而”字和末句頭上的“有”字該怎樣講,我未見有注家提到,我也說不好,對不起,隻好不講了,好在大概不會影響對文義的理解。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子輿進去後問子桑為什麼唱這樣的詩,又唱得如此費力,子桑回答說:我在思考使我落到這種絕境(“至此極者”)的原因,但未想出來(“而弗得也”)。父母難道會想要我貧窮嗎?天普蓋萬物,必然對誰都一樣,地普載萬物,也會對眾生一視同仁的,天地難道會單單讓我一人貧窮嗎?想找到那讓我貧窮的人(“求其為之者”)卻就是找不到(“而不得”),但我實際上卻落到了這樣的絕境,恐怕隻好說是命了!
整個這一章以“命也夫”的感歎結尾,是否在暗示,甚或明示:我道家的宗師就是“命”,或者說:要認命?我看可以這樣說,《感悟》也說:“《大宗師》一以貫之的是宗於‘道’。因此,這裏將子桑貧病潦倒但不怨天尤人歸結為‘命也夫’,隻能是歸結為道法自然。”
我則還想說,作為儒家宗師的孔子,遇到無可奈何又覺得明顯不合理的事情時,也常常哀歎“命也夫!”前麵解說第二章頭一句“死生,命也”時,我曾說過,關於“命”的概念,儒道兩家的理解有相通之處,那就是都認為“命”是指偶然性,故而是不可預知、無法抗拒隻能“認可”的。這一章則似乎道出了道家命概念的特點:它所謂的命,其實是指自然的安排,由於它又事先預設了“自然”,或者說“天”、“道”,是沒有意圖、目的的,決不會有意地針對某個人作出某種安排,所以你遭遇到一個“安排”時,無論對你意味著什麼,你都既無須感恩,也不必埋怨,接受就是了。這就是《人間世》講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本章也是申述這意思:無論你落到何種境地,都不要怨天尤人,認命好了。因此,從理論上說,這實際上是把發生的任何一件事都說成偶然性,對某個人而言,就是他的“命”;從實踐上說,這既能使人遇到任何事情都有理由(亦即“應當”)“安之”,從而減少以至完全去除喜怒哀樂,始終、時刻保持平和的心態——這是道家認定的人的最大幸福;同時又是教誨(告誡)人:不要企圖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什麼,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不要發揮什麼主觀能動性——這是道家的消極的社會作用之所在。這兩個方麵的結合,是道家思想的宗教性的突出表現。在這方麵,儒家有所不同。依馮友蘭先生的說法是:對孔子而言,天,或者偶然性、命,隻能讓人的目的不能實現,但不能讓人不抱某個目的;隻能促使人的道德行為成功或者失敗,但不能阻止人去做有道德的事,因此,人應該如何行事,乃決定於人自己,與天、命沒有關係。換言之,儒家是給人留下了發揮能動性的餘地的。自然,因此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必須說,人的許多快樂是自己爭取來的,許多痛苦是自己招來的、找來的。據此我還要說:儒家的“市場”比道家大,是必然的,但人又確實需要有點道家思想,所以儒道互補也是必然的。
《奧義》解說子桑說的“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時,說:“‘貧’字非貧富之‘貧’,而訓德薄池小。真人子桑,臨終耿耿的不可能是物質財富,而是精神財富。句意為:父母難道願意我物德如此之薄,天池如此之小,天機如此之淺嗎?天道大公無私,對任何人都敞開其奧秘,每個人認知不同,並非天道顯隱不同,僅與每個人的物德厚薄、天池大小天機深淺有關。”全篇寓言從頭至尾明明都是描述子桑如何貧窮,以至於快要餓死,並且他明明是針對自己當前的這個貧苦狀況而歌、而哭、而思考、而感歎,卻解說為這個“貧”不是指物質財富之“貧”,而是精神財富之“貧”,又不對這兩種“貧”之間的關係作個說明,似乎原文本來就是在“精神匱乏”的意義上使用“貧”字,這能讓人讀懂嗎?讀者會信服嗎?《奧義》稱本則寓言為“道極寓言”,說:“道極寓言實為成長無極限寓言,闡明人之極限並非道之極限。”意思是:道是無限的,但人是有限的,因此,人對道的認識、領悟、趨近是無限的,亦即人的進步、成長是無限的,子桑已是“道性”很高的至人了,但他還可以進步、成長,他餓極了時的那番關於自己何以如此之“貧”的哭訴、索求、感歎,就是自知道性還不夠,要求繼續努力修煉的表現。看來,《奧義》對於本則寓言主旨寓意的這個理解,是先就定好了的,不能變了,為了使這個理解(或者說“發現”)顯得有說服力,子桑說的“貧”隻能是、“必須是”精神的,而不能是物質的,因此,它隻好作上述的解說了。
姚曼波女士在引了幾個人對這個寓言的評論後說:“這段寓言表明,莊子倡導‘坐忘’,隻是‘遊於形骸之內’,即精神內部的超越,絕非否定或回避現實的苦難,而是直麵人生,坦然麵對。也許正是現實的苦難,更需要精神上的超越。此‘若歌若哭,鼓琴’,亦‘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之意。”這個解釋,或者說領會,可能符合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