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複樸,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這是說,列子因此受到很大的教育,覺得自己簡直還什麼都沒有學到(“未始學”字麵義是:簡直還沒有開始學),於是回家,三年不出,替妻子做飯(“爨”),喂豬也像喂人吃飯(“食人”)一樣認真,做事待人不分親疏遠近(“無與親”),對誰都一視同仁。就這樣進行自我修養(“雕琢”),他終於得以複歸於真樸,巋然獨立,盡管仍然處在是非之爭紛然的塵世之中,但不為所動,嚴守人的自然本性,一直這樣地(“以是”)堅持到他生命的終結——也有兩句要作說明。
1.“塊然獨以其形立”句,《今注》譯作“不知不識的樣子”(注曰:“‘塊然’,如土塊,形容去琢複樸之狀。”);《正宗》也認為“塊”指“土塊”,譯文則是:“像塊木頭似的獨立在天地間。”原文明顯是正麵肯定、表揚的一句話,譯文卻用了含貶義的詞語,這給我以“不對頭”之感。譯者如此翻譯,大概是為了忠實於原文中的“塊”字。我於是翻《漢語大字典》,結果在“塊”字條下發現,除“土塊”這個義項外,另有一個是:“安然無動於衷貌”,舉的例證為:《穀梁傳·僖公五年》:“王世子,子也。塊然受諸侯之尊己,而立乎其位,是不子也。”還有一個是:“孤獨貌”,例句為《楚辭·九辯》中的一句:“塊獨守此無澤兮,仰浮雲而永歎。”因此,我翻譯為“巋然獨立”,雖不很滿意,但覺得至少把肯定、褒揚的意思表達出來了,而且“巋然”也可以給人“安然無動於衷”和“孤獨”的聯想,這就更切文義了。我不禁作想:遇到這種情況,注家們若能質疑一下自己的知識是否還有一點欠缺,於是去查一下工具書,或有關資料,是可能減少一些他們本來可以避免的誤注、誤譯的——對這“塊然”,就我所見,隻有《奧義》作者和傅佩榮先生理解對了,他們都翻譯為“超然獨立”。
2.“紛而封哉”句,《今注》注釋為:“意指在紛紜的世事中持守真樸。‘封’,守。(成《疏》)”並完全按此解做翻譯。《正宗》的理解似乎不同,又好像一樣,其注是:“紛而封哉:在紛亂的塵世中把自己的純真封閉起來。”譯文隻是把“自己的純真”改為“真我”。我認同《今注》的理解,但要說它的解釋沒同原文字麵掛鉤。我以為,“紛而封哉”應讀為“紛,而封哉”,就是說,“紛”是個表示讓步的從句,指世俗世界中存在著由人的物欲引發的種種紛爭,考慮到莊子的基本主張是“莫若以明”,即停息是非之辯,所以這個“紛爭”可能重在是非之爭,以至就是指是非之爭;“而封哉”則是講列子麵對這環境所抱的態度:劃清與世俗的界限,堅守自己的原則,決不同流合汙。所以這個“封”不是“封閉”義,而是“守界”的意思,即是成語“故步自封”的“封”。按這理解,就不會誤以為列子是回家當隱士了。莊子,前期道家,是並沒有離世出家過隱居生活的主張的,他們認為,完全可以“身居鬧市,一塵不染”,這才是他們的主張和追求。列子就是回家去實踐這個主張,追求實現這個理想的。把“封”理解為“封閉”,就可能造成他去當隱士了的誤解。
《奧義》對“三年不出”以後八句話作了詳細解釋,說頭兩句“即不雄成而‘守雌’,破‘我執’”;“食豕如豕人”即“齊一萬物,破‘類執’”;“於事無與親”即“泛愛天地萬物,破‘親親’之仁”,等等,把道家的觀點都羅列進來了,又不勉強,還緊扣了原文,是解說得很好的,最後說:“至此,不僅本篇篇旨‘順應天道的王德之人’業已展示完畢,‘內七篇’總懸念也已先抑後揚地終極告破:首篇《逍遙遊》‘猶有所待’的‘北溟大知列子’,經末篇《應帝王》壺子予以‘息鯨補劓’,終於成長為無待此岸之物、獨待彼岸之道的‘南溟’至知。”
作為《應帝王》篇中的一章,此章能給侯王君主什麼教誨?《感悟》說:“莊子通過列子的轉變,給帝王的指引是,隻要體‘道’,就能改變視野和境界,就能‘道通為一’,擺脫世俗之見,從而成為‘明王’。”這個表述似乎把“進入‘道通為一’的境界和‘擺脫世俗之見’”,預設為帝王們原本有的希求了。所以我要改一下說法:把“隻要”改為“隻有”,去掉兩個“就能”,將“從而”換作“才能”。但這個體認把重點放在列子的轉變上,忽視季鹹與壺子的鬥法才是本寓言的主線這個基本事實,顯然有所不妥。因此,如果非要同本篇篇名《應帝王》聯係起來談此章主旨的話,我以為最好這樣表述:通過季鹹與壺子的鬥法過程和以前者的失敗告終,揭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真理,喻示僅有權位而無道心的君主,是不可能真正地長久地獲得人心、鞏固權位的,從而也就是警告他們,與其有為“治外”,不如無為“治內”。所以這是間接地“應帝王”,或者反過來,這表明本篇篇名還有一層意思:應然的帝王。
無為名屍,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
這是本篇最後一章,是直接由作者出麵作教誨了(稱為“卮言”)。這頭四句是四個祈使句:“無為”是“不要去做”也即“不要謀求”的意思(“為”有“謀求”義)。“名屍”、“謀府”、“事任”、“知主”的含義,說解甚多而大同小異,翻譯則五花八門,各有所長又都並非指不出欠缺以至錯誤。我的思路有三:一是這四個用語理當同構,看來都是名詞性偏正詞組,倒過來則為動賓關係;二是這四句話作為一個整體,其含義和用意,同《老子》第十九章教誨侯王君主要“絕聖棄知”、“絕仁棄義”、“絕巧棄利”,與第三十二章說“道恒無名,樸,唯小,而天下莫敢臣”(這些話的訓釋,可參閱拙著《我讀老子》),是完全一致的,或者說,就是對後者的繼承與發揮;三是這四句的次序安排必有個講究,似乎是按由重到輕的順序排下來的。據此我以為,注家們一律都把頭句中的“名”解釋為“好名聲”意義上的“名”,是錯誤的,這個“名”當是指“名分”。“屍”本是指謂祭祀時代表死者受祭的人,用作動詞則為“主持、執掌”義(《左傳·襄公二十七年》:“小國固必有屍盟者。”“屍盟”即“主持盟會”)。所以“無為名屍”既是說不要貪求高地位、高名分,又是說不要企圖僅靠地位高、名分高去為政施治,以勢壓人地去推行自己的主張。在莊子時代,“名分”是包括倫理關係、政治關係在內的一切人際關係中最最重要的內容,整個社會製度,所有社會規範,都是為了正名分和護名分。就因為如此,“無為名屍”才擺在了第一位,如果這個“名”是“名聲”義,是不配放在首位的。
後麵三句可以仿照頭句理解,就不必詳說了。“府”即“府庫”,指聚集某種東西的地方,作動詞就是“收藏”、“富有”的意思,故第二句是說:不要以出謀劃策的領導人身份自居,也就是要少提口號,少出主意,少發命令。第三句自然是說,不要充當具體工作的負責人(“事”是“職務、官職”義,“任”是“承擔、擔任”義),就是說,不要去包辦下屬的工作。末一句中的“知”和第二句中的“謀”不同義,是指智巧、權術,所以“無為知主”等於說“不要成為耍陰謀、弄權術的主兒”,也就是教誨不要以知治國(《老子》第六十六章中說:“以知治邦,邦之賊也。”)。很明顯,這樣理解最能突顯這是在對侯王君主作教誨,亦即“應帝王”這個篇題的含義,又使這四句的排序最合事理和邏輯。試看兩家的譯文:“棄絕求名的心思,棄絕策謀的智慮;棄絕專斷的行為,棄絕智巧的作為。”(《今注》)“不要追求虛名,不要充當謀主,不要挑起事業的責任,不要充當智囊。”(《正宗》)都不但不像是“應帝王”,還包含誤譯,更談不上邏輯性。《奧義》的翻譯性轉述不見得稍好一些:“不要成為名聲的承擔者,不要成為謀略的府庫,不要成為政事的擔任者,不要成為知識的權威。”
體盡無窮而遊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這三句是一層意思。最難講的是頭一句,《今注》譯為:“體會著無窮的大道,遊心於寂靜的境遇。”《正宗》作注曰:“體盡無窮:形體擴散到無窮無盡的宇宙中去,即與萬物宇宙融為一體。朕:裂縫。而遊無朕:暢遊在無形無跡之中。”其翻譯也完全是按這個理解作出的。《奧義》說:“第二層言‘道’,‘體盡無窮,而遊無征’:要體悟窮盡宇宙萬物之根本,‘乘物而遊心’於似無征象的彼岸之道。”(該書“朕”作“征”)很明顯,三書的作者都先設定了,這話是在講一般世界觀,作這樣的設定,則是以為莊子不管談什麼問題,都要提到世界觀的高度來,都是在“布道”,宣講他的“道通為一”的理論。以這個“理解定勢”閱讀和解說《莊子》,《感悟》表現得最為突出,似乎對於其中的每個稍有重要性的思想、表達,不這樣去體認,就不會理解得準確,更談不上深刻。對這一句,它自然更是說:“所謂‘體盡無窮’,乃是指領悟了無窮的道,由此就能‘遊無朕’,即可‘無為而無不為’,也即獲得一種處世的大自由。這種‘大自由’,由於受乎天道,所以可感悟而不可見,歸結為‘亦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