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不認為這是體認《莊子》的正確方法,就本篇本章而言,它隻是教誨“如何做君主”,並不是直接教人怎樣“體道”;就這一句而言,更明顯是承接上文說不要怎樣(“無為”),轉而從正麵說“要”怎樣了,同時也是對“不要”的原因、理由作說明。因此,我以為這個“體”字既不是“體會”、“領悟”義,更不是指“形體”,而是通“履”,“踐行”的意思(《荀子·修身》:“好法而行,士也;篤誌而體,君子也。”其中“體”字就是作為“行”的同義詞使用的);“無窮”也不是指“無窮大道”,或“萬物宇宙”,而是指的君主治下可能發生的事情,因為不可勝數,故用“無窮”二字概括之。所以這一句是說:(你作為君主)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但要做了而又不留下任何痕跡說明是你做的。這明顯是說行事的用心不可以是為了顯擺自己,更不能是為了邀功、圖報,所以正是《老子》中“功成事遂,而百姓皆謂‘我自然’”思想的體現和要求,是本篇第四章說的明王“有莫舉名,使物自喜”觀點的承續;從文章看,則正和下一句與後文的比喻相呼應,故而可以認定,這理解才是原文作者的意思——“遊”字在這裏是指謂“履事”時在不同的“事”之間的“遊動”,實即“履事”本身;“朕”就是《齊物論》第二章中說的“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的“朕”,“痕跡,征兆”義;“而”和下句中的“而”字一樣,是表示輕微的轉折關係。
第二句是繼續對“體盡無窮”作補充說明,即是承接上句“遊無朕”的意思作發揮:(就是說,)必須做任何事情都完全按照自己天生的自然本性去進行,不懷收得民心的目的——“所受乎天”無疑是指天性,即自然本性;“其”為反身代詞,相當於“自己的”;“盡”是“盡心盡力”的“盡”,足見整個“盡其所受乎天”隻是一個說明別的詞語的成分,起狀語的作用。受其說明的詞語是什麼呢?那就是前麵說的“體”,也即“遊”。“而無見得”是作轉折性交代:這個“見”是“見諒”、“見笑”、“見教”這類說法中的“見”,是助詞,放在動詞前麵表示被動,又兼起指代自己的作用,故“得”的主體是對方(對君主而言,其行為的“對方”是人民、百姓),“見得”是說“對方因你之所為而感到有所得”,“而無見得”自是“同時又不抱讓對方因有所得而對自己懷有感恩之心的目的”的意思,這正是承續第四章“化貸萬物,而民弗恃”的思想。我對此句的這個理解,恐怕是“首創的”,但我相信這才是原文作者的原意。看《今注》和《正宗》的譯文:“承受著自然的本性,而不自我誇矜。”“完全保持住天生的東西,終生不見有所得。”這樣的譯文不能貫通上下文義,甚至不能夠讓人讀懂。《奧義》的理解是:“第三層言‘德’,‘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要窮盡自身稟受於天道的全部物德,但永不自得,永葆衝虛的德心對永恒的天道開放。”也把“得”誤解為“自得”了。
“亦虛而已”句如何理解,涉及句讀:《今注》和《正宗》都在它頭上打逗號,上兩句之間(“無朕”後麵),則分別用分號和句號,可見在兩位作者看來,這句話隻是對前一句(“盡其”句)的說明性評論,與更前一句無關。我則以為,這一句是對前兩句的意思作總結性評斷(所以我的標點不一樣)。因此,我認定《感悟》作者對這一句的體認是正確的:“這裏歸結為‘虛’,大有深意。老子說過:‘至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複。’(《老子·十六章》)就是說,體道而得道,歸結為‘虛’或‘虛極’。”據此,我以為此句應翻譯為:這樣表現,也不過是達到了“虛靜”的要求而已。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這四句好懂,是用鏡子作比喻重複一下上麵講的意思,同時起論證的作用:至人行事就像鏡子照見外物一樣,外物進來,不拒絕;走了,不留影,隻是如實地反映其狀貌,並不保存它什麼;因此,鏡子才任憑外物怎樣用它照,自己永遠一點不受損害——“用心”當是指行事的用心,故其實是說“行事”;“將”和“迎”對言,是“送”義;“應”即“作出反應”,指鏡子對進入其反射範圍內的東西一定照出它的形貌來;“不藏”是說鏡子不保留其照出的影像;“勝”是諸如“勝任”、“不勝其煩”這類說法中的“勝”,“承受得住”的意思;“不傷”是說“不會受傷”。這樣比喻地刻畫至人的行事,自然意在說明,像上麵說的那樣要求君主,也就是要他們學習至人的榜樣,因為那些要求的全部內容,都可以從這個“鏡子照物”的比喻得到啟迪而生發出來,同時又很容易歸結為:完全隻為他人所用,絕不幹預他人,總之,毫無作為,又有大用。這裏,我要說一句:作出這種比喻,主要不是因為想象力豐富,更在於對所比事物的本質有著極其深刻的洞見。
《奧義》對這幾句的解說不很明確,但也有幾句說得很精彩:“至人對鑒照於己的萬物,無不如同響之應聲,和之應唱:同於己且合於道,則因循;異於己而合於道,則順應;異於己又悖於道,則巧妙因應。一切鑒照者均能從至人之鏡中照見自己,至人決無隱藏。”
南海之帝為,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嚐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這是本篇也是“內七篇”最後一個寓言,極為有名,也極其有趣,更是《莊子》中少有的簡直無須注釋就可以讀懂其字麵義的一個,但我還是注釋一下:“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是說經常(“時”)在渾沌管轄的地域內會見;“德”指恩惠;“息”即“呼吸”;“此”是指代中央之帝混沌;“獨無有”是說眼、耳、嘴、鼻這七竅他一個都沒有(“竅”本指“孔、洞”)。寓意是什麼?就表層而言,也很明白,是說:渾沌隻是渾沌一身,連一竅都沒有,這是他天生的、自然的、本然的麵貌,因此他決不會感到欠缺的,你人為地給他造出七竅來,是傷害他的自然本性,他就不是他了,就會死去。這是老子關於“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思想的形象性解說,用在這一篇,這一章,就是告訴侯王君主們:你們企圖憑借你們的作為,不顧人的自然本性地去為政施治,去改造百姓,即使真是出於善意好心,結果也隻會是害了百姓。沒說出的結論自然是:因此,你們將不是得到民心,而是失去民心,而是倒台。這就是老子、道家的“無為”概念的根本內容和理論根據。這個寓意既是前文意思的總結,又是那些意思的發明。但隻有按我的領會去解讀前文,才能使這些意思清楚明白地顯露出來。
要不要對這個寓言的寓意作點深層的發掘?《感悟》是做了的:“‘渾沌帝’之德乃是自然之道,而‘無竅’正是其自然之道的象征。鑿竅致‘渾沌死’的悲劇,其深刻和震撼力在於這種悲劇恰恰是帝王們背離自然之道的必然結果,也是人類背離自然之道的悲劇縮影。任何事物包括人及其精神,其中的自然之道表現形式不同,但都是其得以本真本然生存之靈魂。自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以來,所有悲劇,可以說,都是由於人類以各種手段在窒息這種靈魂。那麼,對於這種悲劇就不能不發問:人類今日真正覺醒了嗎?”這最後的提問意味深長。
《奧義》從另一角度體認:“莊子把‘渾沌’寓言置於‘內七篇’之末,不僅使‘內七篇’總體結構,完美抵達了‘反複終始,不知端倪’(《大宗師》)的形式圓滿;同時完美闡明了‘內七篇’終極主旨:人的終極使命,就是從‘黮暗’的‘北溟’起飛,趨近‘葆光’的‘南溟’,抵達天(造化)人(文化)合一的至高之境。”這,一般讀者是讀不懂的。
我想說的是,“內七篇”以上一段直白的卮言和這一則意味深長的寓言結尾,自是作總結了,二者的意思是一致的、相同的,那就是:天性、自然,是萬物的本性、本質,是萬物的“道與德”,“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因此,你無為,你尊重亦即不違你的對象的自然本性去對待他們,你就也將得到他們同樣的尊重;否則,你有為,違逆他們的本性行事,不管你是何居心,都隻會是害了他們——對你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你想去吧。我以為,這確實可以作為“內七篇”以至《莊子》全書思想的概括、總結;把《應帝王》篇放在“內七篇”之末,又用這一章作為《應帝王》篇的結尾,則明顯是暗示:這主要是對想稱帝稱王也即大搞有為之治的君主們說的。據此,是否可以說,甚至必須說,《莊子》其實也是一部政治哲學著作,是“君人南麵之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