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在《莊子》的“外篇”中。外篇共有文章15篇,每篇都取開篇頭二字為篇名,本篇開首二字為“秋水”,故稱《秋水》篇。馮友蘭先生說:“我認為,莊之所以為莊者,突出地表現於《逍遙遊》和《齊物論》兩篇之中……有兩條理由。一條是就其後來的影響說。在後來的封建社會中,莊學中影響最大的就是‘逍遙’和‘齊物’……另一條理由是戰國時人對於莊學的評論,也都是以這兩篇為根據。”因此,在外篇中我挑選了本篇,因為本篇內容公認為是《逍遙遊》和《齊物論》的綜合發展。另外,本篇曆來被視為文學傑作,在《莊子》中以其“文學性”而顯得特別突出。但一般認為,本篇各章的內容不盡一致,寫作的年代也不相同,不會是同一作者的手筆。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麵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麵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嚐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
這開篇頭一段就給人以“大手筆”的印象,“行雲流水”、“汪洋恣肆”這類“評點文字”,立即湧來腦際。似乎沒有文字障礙,我就先翻譯一下吧,隻怕我的譯文太遜色了,讀者如果情願沒有,就跳過去不讀好了:隨著夏令時節的到來,河水不約而同地往上漲,千百條支流,一齊灌進黃河,無數小渠小溪,則彙入到附近較大的河流之中,使得那些河流的水麵也頓時寬闊起來,以至隔岸相望,牛馬也難辨了。這時候,黃河之神欣然自喜,以為天下的壯觀美景,全部集中到他這裏了。他洋洋得意地順著水流東向巡行,到北海時才停下來;不料放眼望去,迷迷茫茫,渺無際涯,比他管轄的黃河不知又壯觀美麗多少倍。這時河神才收斂起自得的表情(“旋其麵目”),麵對汪洋大海,向海神北海若歎道:俗話說,“有人道理懂得多了點,就覺得誰都比不上自己了(“若”是“比得上”的意思)”,那正是在講我啊!我曾經聽說過,有人不以孔子的學問為淵博,不以伯夷的表現為高尚,我本來是不相信的,現在看到你是如此寬廣,無邊無垠,無窮無盡,才終於知道了,要是不到你這裏來受點教育,我可就危險了,將會永遠貽笑於大方——也有幾點值得說一下:
1.“秋水時至”的“時”,是“按時”義,我國雨季是在現在陽曆6、7月間,正是夏天,故這“秋水”當是“夏水”,但這不是作者“犯了錯誤”,《正宗》注曰:“《莊子》用周曆,周曆因改正朔比夏曆提前兩個月,因而秋天的七月、八月、九月實際上相當於夏曆的五月、六月、七月……故《孟子》中的秋陽就是夏陽,《莊子》中的秋水就是夏水。”
2.對“涇流之大”句,《今注》自注曰:“涇流:水流。‘涇’,水脈。”然後又引他人注釋,在譯文中,則僅有“水流的寬闊”五字似乎是對這一句的翻譯。《正宗》在注中說:“陸地上的道為徑,水流的道為涇。”此句對應的譯文也是“河道的水很大”。顯然,兩書都把此句中的“之”字看做表示領屬關係的助詞了。這是“低級的誤譯”。如果“之”是這意思,這一句就不完整,即不成句了(《今注》是按自己的理解直譯的,《正宗》大概發現了“不對勁”,就把理解為偏正結構的原文翻譯為主謂結構了),“大手筆”怎麼會寫出這樣的病句!其實,這個“之”是動詞,“到……去”的意思,正同上句的“灌”字相對;所以“涇流”乃是與“百川”對言,指眾多小溝渠中的水流,“大”則名詞化了,指謂較大的溝渠。因此,這裏的敘述順序是由大到小,先講“百川”灌入黃河(古時黃河就叫“河”),再講諸多小“涇”彙流進大涇。由此更可以知道,接下一句說的“兩涘渚崖之間”,非指黃河兩岸之間,而是指原本不大的溪流小河的兩岸之間(“涘”指水邊、岸邊,《詩·王風·葛藠》:“綿綿葛藠,在河之涘”),以及散布的“渚”(水中的小塊陸地)和“崖”(同“涯”,指水邊)之間。所以“不辯牛馬”(“辯”通“辨”)是極言這些空間因漲水而增大,說“牛馬”,乃因這些地方平時常是放牧牛馬的場所。至於黃河兩岸,一定平時也“不辯牛馬”的,更不會用“不辯牛馬”來形容它水麵大增。可我們的注家們提供的這段話的譯文中,“兩岸”二字給人的印象卻幾乎一律都是“黃河兩岸”,名家傅佩榮先生是如此,頗得莊學界好評的張默生先生的《莊子新釋》,對“不辯牛馬”句的“譯釋”更是:“黃河的水突然寬闊,兩岸距離遠了,隔著水分辨不出牛和馬來。”(該書第250頁,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這樣的好文章遭遇這樣的注釋,真令人歎惜!
3.河神征引的“野語”(“野語”可能是書名,也可能是“俗話”的意思,無從弄清楚了)說的那句話,末尾有個“者”字,故不應理解為反映一種現象,而是指謂一種人:他多懂得了一點道理(“百”是言其多)就自以為天下第一了。所以河神說“我之謂也”,不是批評自己在不自覺地按“野語”說的一條“規律”行事,而是惋惜自己實際上屬於不知天高地厚而盲目自大這一類人而不自知。但從注家們的譯文看,卻都正是作前一種理解,誤把這個“者字結構”當做一個假言命題了。《今注》的譯文就是一例:“俗話說,‘聽了許多道理,總以為誰都不如自己’,這就是說我了。”——從理解的結果看,這二者的區別很小,不必小題大做,若著眼於準確領會原文,卻正是要求不忽視任何小地方。
4.“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也顯是名詞性詞組,指一類人,作“嚐聞”的賓語,中間省去了“有”字(說“省”,是從現代白話文的眼光看,在古文,這樣說是常規,沒有省什麼),其中“少”和“輕”用作動詞(所謂“意動用法”),“認為……還太少”、“認為……還不夠”的意思,所以“這類人”不是對孔子、伯夷有所輕蔑和不敬,隻是認為前者的學問(“聞”)和後者的道德(“義”)都並非頂峰,都還可以超越,是懂得“天外有天”的人。因此,河神說他“始吾弗信”,是舉自己的例子來說明他以前不懂這個大道理。故下幾句是說,他現在見到北海之大,得以改正“盲目自大”的錯誤,就將免去貽笑大方的危險了。《今注》和《正宗》把這個“者字結構”的意思也領會錯了,前書沒有作注,該句的譯文是:“而且我曾經聽說有人小看孔子的見聞和輕視伯夷的義行”,後者則明白地作注曰:“少仲尼之聞:以仲尼之聞為少,即瞧不起孔子的學問。輕伯夷之義:以伯夷之義為輕,即看不起伯夷的行為,認為他的行為算不上正義。”翻譯為:“而且我曾聽說有人小瞧孔子的學問,看不起伯夷的高尚行為。”這同樣是注家們的“普遍錯誤”。
5.至今流傳的成語“望洋興歎”和“貽笑大方”,分別出自這段話中的“望洋向若而歎曰”,和末句“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其中“洋”字究是何義?“大方之家”究竟指什麼人?似無普遍認可的解釋。我以為,在這節“出處文字”中,“洋”就是指“海”,即此時河神麵對的又被他賦予了意義的海,而不會、不能是指別的東西,《今注》列出了舊注給出的多種解釋,都沒有道理;之所以不說“海”,改說“洋”,是因為“洋”在當時並非泛指“海洋”,而主要是用來狀寫水勢盛大,並且帶有“令人歡快”的情味,如《詩經·衛風·碩人》中就有“河水洋洋,北流活活”這樣的句子。這時海神正是要用這樣一個字來指謂他麵對的大海。至於“大方之家”的“方”,則是指“道理”(《禮記·樂記》:“樂行而民鄉方”,孔穎達疏:“方,猶道也,而民歸鄉仁義之道也。”)。河神自覺他剛才那樣的表現、心態是根源於少見識、不懂大道理,如果不予改變而繼續下去,就會被有大見識明大道理的人所恥笑,就頗欣慰地說了這句感歎的話。可見“大方之家”即明大道理的人,而這所謂的明大道理,主要是指因有大視野、大見識故而能用大眼光、大氣度來看問題。因此,有人把“大方之家”注釋為“指得道之人”,是基本不錯的,隻是有待說明——如果能夠證明海神居住的位置是在南邊即“陽邊”,那麼,將“望洋向若而歎曰”句中的“洋”字解釋為“借作陽,音同通假”,將至少是無可反駁的。
這一小段文章中的河伯,代表了兩個形象。先是一切所知有限而自以為是者的典型,這種人多少聽聞了一點知識、道理就自以為天下第一,輕略別人,同時又因為對那知識、道理並無真正的體會,而對世間的權威象征一反自傲的態度而屈己虔信,聽說有人表示可以超越,竟感到不可思議:這兩種態度似乎相反,其實是一體雙麵而已,都是基於無知。後是一旦發現自己有錯就幡然悔悟並公開表示認錯、斷然走向新生的道德上的勇士;後文就是記敘海神對這個勇於改過者的開導與教誨。
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嚐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運,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北海若是海神,前文簡稱為“若”,他對河神說:井底之蛙不足以參與討論大海的事(“語”指一起談話,“言”是主動向人說話),因為它們太受活動空間的局限(“虛”指蛙的居所);夏天的蟲子不足以參與討論冰霜的問題,因為它們太受生存時間的限製(“篤”是“專一”、“牢固”義,此處與“拘”、“束”並言,就是作為後二者的同義詞了);隻有片麵知識的書生不足以參與討論大道理,因為他們太受所受教育的束縛。現在你走出溝洫,看到了大海,當已知道了自己的淺陋(“醜”),所以可以同你講講(“與語”)大道理了。天下的水,沒有比海更大的了:所有的河流都歸向這裏,永遠如此(“不知何時止”),但海水不會因此而稍漲一點;海水也從尾閭(古人心中的大海的“肛門”)泄出,永不停止,但它不會因此而稍有減少;因此它春秋不變,旱澇不知。這就是它的水量超過所有江河的總和,根本不可計量的原因所在。而我並不曾因此就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形體還受著天地的遮護(“以”在這裏是“認為”、“知道”的意思;“比”通“庇”,“遮護”義),並且是因為存有陰陽二氣我才能進行呼吸,故而我在天地之間,乃同一塊小石子、一片小樹葉之在泰山一樣。因此,我隻會(“方”)存有見識太少之想,哪會自以為了不起呢?想想看,四海在天地之間,不像是石塊孔洞中的水處在大澤之中嗎?中國居於四海之內,不像是一粒小米存於糧倉之中嗎?有稱謂名號的物類數以萬計,人僅是其中一類;人們聚居在九州大地,到處都有穀食生長,舟車通行,但每個人都隻占有他那一席之地;因此,個人的活動範圍,比起萬物的運作空間來,不像是馬的一根毫毛與整匹馬相比嗎?而五帝留戀不舍、三王爭奪不休、仁人誌士為之憂慮、大小官吏為之操勞的所謂事業,都就在這毫末之內。伯夷為了求得仁者之名而放棄之,孔子為了顯得有學問而議論之,那隻說明他們自以為了不起,和你剛才因水漲而自以為了不起,不是很相似嗎?——也有幾處須作說明:
1.“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今注》未作注,翻譯為:“容量超過江河的水流,簡直不能用數量來計算。”《正宗》隻給後句作注,翻譯為:“遠遠超過江河的流水,無法計量。”對頭上的“此”字,兩書都不予理睬。我則以為,加上這個“此”字,是要表明這一句的內容同前文的陳述之間存在因果關係,就是說,“此”是指代上文說的意思,全句等於說“這就是……的原因”。按這理解去解讀從“天下之水”起到此句為止的十句話,語意文氣才能順暢,此句還因此顯示出其概括上文的作用,從而又為下文轉換話題作了準備。所以我是按這理解做翻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