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而吾未嚐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對前句末尾的“者”字,《今注》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因為從它的譯文完全看不出這個字的存在。這個“者”字其實是很有作用的,那就是取消前麵的話作為獨立句子存在的資格,讓它隻是充當全句的主語,又使後麵的話隻是擔任謂語,換言之,這裏其實是說:“而我之所以並不曾因此自多,乃因……”按這理解讀到“又奚以自多”為止,將順暢得多。又,“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今注》譯作“從天地那裏具有了形體,從陰陽那裏稟受了生氣”,乃屬誤解,因為這裏明顯是要說天地、陰陽比“吾”更大得多以示“吾”之小,不是要交代天地、陰陽對“吾”有“恩”故而比“吾”更偉大、崇高。《正宗》將“自比”領起的話譯作“是因為和天地的形體比起來,我稟受陰陽之氣而形成”,前加“是因為”三字,說明作者對前麵“者”字的理解和我完全一致,但就對於這話內容的體認而言,就錯得太大了。這,同我的譯文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來,無需解說了。
3.“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乎?”“人卒”何義?《今注》、《正宗》都解釋為“人眾”,雖然前書征引了好幾個旁證,但依這理解,“人卒九州”就明顯不成句了,怎麼還接受此解呢?我的思路是:從“計四海……”起,直到這裏,都是通過比對,說明因為有更大者存在,小者就顯得渺小了,就會知道不應該“自多”了;講述順序則是從大到小,從“物界”到人類;所以這一句是承接“號物”與“人類”的比對,進到“人類”與“個人”的比對了;但要比對的當然不是擁有人數的差異,而是活動空間大小的懸殊,所以這個“卒”字正是《今注》征引的丁展成說的意思:“‘卒’當為‘萃’之借字,言人聚處乎九州也。”(這是我說的古人認偏旁不認全字的用例,“萃”是“聚集”義)這樣,“人卒九州”就成句了,接下的三句是說九州到處生穀食,通舟車,而“人處一焉”——這個“人”乃指“每一個人”(前文中的“人”字都是指人類),“處”是“占有”義。到此為止,從最大的“天地”,過渡到、落實到個人了,於是作總結:由此可知,個人之於萬物,有似馬身上的一根毫毛之於整個馬體。這句頭上的“此”字,同上麵講到的那個“此”字的作用一樣,隻是在這裏,翻譯為“由此可見”或者“因此”,最為恰切。
4.還有兩處要講一下。一是“礨空”,《今注》、《正宗》都從他人說,譯作“蟻穴”,我認為,以蟻穴容積之小比大澤容積之大是可以的,但這裏要比的當是水量而非容積,而蟻穴既不在大澤之中,裏麵也不積水的,所以不如就把“礨空”解釋為大澤中石頭上的小孔(“礨”為石頭,“空”通“孔”,這都不成問題),借指孔中的水,這樣更合情理。二是“五帝之所運”的“運”字,《今注》作注說:“今本‘運’作‘連’,江南古藏本‘連’作‘運’,似從運為妥(郭嵩燾說)。按‘運’即運籌,‘連’即連接。”《正宗》則翻譯為“相互繼承”。我以為,這裏的“所運”、“所爭”、“所憂”、“所勞”應是從同一角度看人的活動,後三個都著眼於個人關注、投身的事業,實際上是指的政權,傳說中的五帝也是在“為人民”爭政權,所以,如果從古藏本,作“連”,又認為乃是借為“戀”,“貪戀”義,似乎更好講一些。我就是按這理解做翻譯的。
對海神這番高論,《感悟》給予很高的評價:“莊子借海若之言‘大海’,基本精神就是打破閉塞心靈、窒息思想、擋住前進步伐的‘拘’、‘篤’、‘束’。”“莊子則‘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莊子的‘少’和‘輕’,其意是要打破絕對化的思維方式,建立從宇宙整體來認識問題的方法,同時也是破除世俗中存在著的‘自多’心態。”這作為對原文的體認,是很正確的,作為“感悟”,則仍局限在認識的領域,對原文的意思加以概括、提升而已。我倒是真有個“感悟”:按海神的說法推論下去,豈非人類和個人永遠都隻能為自己的渺小而感歎,絕沒有為自己業已取得的成就而自豪的理由了?如果承認前者帶給人的是不愉快的心情,後者則是高興、快樂,那麼,打破“拘”、“篤”、“束”,其倫理價值又是什麼呢?“自多”一下又有什麼不好呢?河神不正是在他“自多”的時候“欣然自喜”,一發現自己的渺小就“旋其麵目”“而歎”起來了嗎?是的,承認自己渺小可能成為不斷努力奮進的主觀精神動力,但問題當然更在於“不斷奮進”帶來的是什麼。按認識的邏輯,人是認識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渺小的,如果“奮進”的結果是讓人產生更大的“渺小感”,而“渺小感”給人帶來的必不是快樂而是相反的情緒體驗,那麼,這裏用上“精神動力說”,就非但不是一種辯解,反而是在更大視野中為“自多”提供論據。我還沒有把“奮進”本身就是一個承受犧牲和痛苦的過程考慮進來呢!因此,理應把“自多”和“自小”適當地結合起來,把破“拘”、“篤”、“束”納入到追求幸福的目的之中。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要把視野的擴大、認識的提高,和人類、個人的幸福緊密地聯係在一起,換言之,要把科學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統一起來。這應是我們的“科學發展觀”中的一項基本的內容。毫無疑問,海神在這裏不是要全麵論述認識和幸福的關係,他隻是從一個方麵提出問題啟發河神去思考,免得陷入盲目的自多,所以他的議論並談不上片麵性,我更沒有據以責備莊子的意思。
從“文章學”分析海神的這個回應,可以說,他的回答歸結為兩層意思,先是指出“小”不如“大”的緣由,然後進而說明,所謂“大”其實也是相對的,不可絕對化。講“小”不如“大”,自是《逍遙遊》論述的“小知不及大知”的引申,用的也是類比推理:從井蛙“拘於虛”而“不可以語於海”,和夏蟲“篤於時”而“不可以語於冰”,得出“束於教”的曲士“不可以語於道”的結論。“虛”通“墟”,一般指故城,常借以指居所;所以兩個前提是分別從空間和時間方麵講認識的局限性,結論則類比地擴及社會環境,所以三者一起說明:“小知”固陋的根源在於生存背景的狹小。這可說就是在呼應《逍遙遊》論“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那段話。第二層意思則是本篇想要作的發揮,這段話還隻是開頭,給予河神的印象是:簡直談不上哪是真正的大東西或小東西。於是引出他下麵的問題,過渡到他同海神的第二輪對話——五帝、三皇各指哪些人,以及伯夷的事跡,讀者一定都知道的,我就不說了。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河伯於是問:這樣說來,那麼我以天地為大,以毫毛的尖端為小,該可以了吧?很明顯,他這樣提問,表明他對海神說的大小之相對性的道理還沒有理解,以為自己的錯處在於沒有認準真正的至大者與至小者。當然,這與海神剛才隻是以更大者來顯示“大者其實很小”,而沒有用更小者來映襯“小者其實也很大”有關係。所以海神首先明確地加以否定,說:不行!然後具體說明“不行”的理由,同時對人的認識能力加以指點,最後又總結出“不行”來。這是這一小段文章的“層次”,但“計人之所知”前的文字,雖然脈絡極其清楚,用語卻很特別,故是非常難懂的,注家們的理解頗不一致,我還未見有基本上能夠令人滿意的解說。下麵我先講我的思路和理解。
1.“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這是從四個方麵總論“不行”的原因,也即理由。開頭的“物”無疑是全句的主語,陳述的對象,但在這裏不是指作為總體的“萬物”,而是著眼於“每一物”又不局限於“某一物”了(用邏輯學的話說,這“物”是“非集合概念”),因為這裏是要說明:對“任何一物”,你都不可以說它大,也不可以說它小。接下的四個分句本身都是主謂結構,但是一起充當“物”的謂語,注家們由於體認的角度不同,作出的翻譯大不一樣,可單看都說得通。我的想法是:這是分別從空間、時間、性能和存亡四個方麵對“物”作說明,或者說對“不可”作論證,前兩方麵針對對象自身的狀態,後兩方麵講它同他物的關係,所以極具全麵性,很有邏輯性;對應著這四方麵說的“窮”、“止”、“常”、“無故”的意思,必須通過下文來理解,因為“是故”引出的四組“同構句”其實是對這四句逐一作解釋。
2.“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這第一組是解釋“量無窮”,即是通過說明“知量無窮”了就會怎樣“觀物”,來同時顯示“量無窮”的含義。“大知”是指具有大智慧的人,從而也就是應該效法的人。這個“觀”,和後三組說的“證”、“察”、“明”,嚴格說有點區別,大體上則都是講的對於一個具體對象(物)的認識、考察。這裏是說,把“遠近”同“小大”聯係起來思考,你就會知道,一個有形物,從遠處看它,它會顯得小,要是就用這“小東西”作單位去度量它,它就不止包含一個單位,就不“寡”了;從近處看它,它會顯得大,用這大東西作單位去度量,它就頂多包含一個單位,不“多”了;可見任何一物的多寡,亦即它的量,是相對的,因而都可以說是“無窮大”,即“量無窮”,從而難說誰比誰大。這是從空間上證明,“大天地而小毫末”這種“大大小小”的思維方法,是不切實際的,不是有大智慧的人的認識方法。“知量無窮”既是對前三句意思的概括,也是指明“大知”能如此“觀”物的原因,所以我在前麵打冒號。從思想史看,這是對當時“辯者”提出的“三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命題的繼承、應用和發展。後麵三組也應按這思路去理解。
3.“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跂:知時無止”。這前頭略去了主語“大知”。與認識相聯係的“證”字,是“驗證”義。這是衝著前麵講的“觀”的結果而發的,是進而說明“大知”如何鑒別“觀”的正確性。這個“曏”字,《今注》訓為“明”,《正宗》依通行本,作“向”,並對此句作注曰:“向:未來。今:現在。故:過去。證向今故:現在、過去、未來相互證明,是‘證於向今故’變為四字句的簡化。”我以為,這個“曏”確實同“向”,但和另三組中的“於”、“乎”一樣,也是介詞,因為四組的詞律結構是一致的,而且“今”對“故”而言就是“未來”,有了“今故”,“未來”本不必說的。所以這一組是說:“大知”還具有曆史的即變化的觀點,鑒定“觀”的結果時既看對象的現狀,也看它的過去,因此,如果預期的現象不出現(檢驗、鑒定就是看預期結果出不出現,“遙”指暫未出現),他不會為之不安(“悶”),要是很快出現(“掇”是“拾取”義,這裏和“遙”對言,就是“在麵前即可拿到”即“近”的意思),他也不會興奮不已(“跂”通“企”,這裏和“悶”對言,指踮著腳望的興奮心情):這是因為他(同時也就表明他)“知時無止”。可見這個“時”是指事物總處在特定的時勢中,即一定的曆史階段,從而也就是指事物的變化發展,“無止”即變化無止境。
4.“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先從空間的維度講,次從時間的維度講,再進一層,就該停留到物自身,講“此物此刻”的情況了。“察”和“觀”的區別是:“察”為“仔細觀看”。所以這一組是進入到“微觀”,去認識對象物現時的性狀,確定它是處於旺盛時期(“盈”),還是衰敗時期(“虛”)。這時“大知”的特點乃表現在:他既不為對象適合自己,即能給自己帶來好處而喜悅(“得”有“適合”義),也不因它不利於自己而憂慮。這是因為他“知分之無常”,亦即懂得,事物是變化的,它有無某個性質與功能,從而對自己究竟是意味著“得”還是“失”,並非固定不變(“無常”)。這裏用“分”字來指謂事物的性質與功能,乃因“分”雖然直接是指事物間的區分、分別,其實是著眼於性質、功能的差異:一物與他物的區別就在於它具有或不具有某種性質與功能,它的性質與功能正是通過同他物的比較、區分來顯示和確證的——這裏的用詞,頗能說明本文作者具有極強的抽象思維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