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篇·秋水第十七(2)(1 / 3)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矣。海神仍然用事物間差異的相對性來回答,並從多個角度進行分析。讀這段話,需要指點的是:“以物觀之”等於說“在每一物自己看來”,所以“自貴而相賤”是說任何“物”都貴自己而賤別人(這“物”至少主要是指人);“以俗觀之”是說“從傳統風俗成見的觀點去看”,這樣看,“物”的貴賤就是“預定的”,它自己隻能接受外界的安排,即“不在己”了;“以差觀之”等於說“從事物間存在差別的觀點看來,也就是比較地去看”,由於拿來相比的東西即“參照物”可以任意選擇,物的大小就沒有定準,你說大就大,說小就小了,對“天地”、“毫末”亦如此;“以功觀之”是說“從有無某種功能、用途方麵看”,由於任何物都必有某些功用,也必定沒有某種功用,於是就可以籠統地說哪個東西都有用,哪個東西都沒用;中間插入的“知東西”句是補充說,二物的功用可能正好相反,但不能缺少哪一個,故而並分不出高低優劣;“以趣觀之”的“趣”是指觀者個人的旨趣,也即他所持的是非然否的標準,各人的旨趣不一樣,所以一般說來,“以趣觀之”的結果是“萬物莫不然”,也“莫不非”。如果還懂得“”是“睹”的異體字,“差數矣”可視為“差數矣”的倒裝,整段話也就很容易讀懂了。因此,我隻還講一下末一句。

末句和前麵的“知天地”、“知東西”句一樣,也是對上句“以趣觀之”就怎樣作補充,可翻譯為:因此,如果知道堯王和夏桀都自以為是而以別人、對方為非,那麼對於人們誌趣與操守的差異,以及人們因此而對外物的認識、評價會有差異,就看得很清楚了。可見這一句既和前文中三個“知……”句一樣,也是對頭上的一句作解釋性的補充,但安排在最後,則又是通過人們對堯、桀的評價截然相反,來總結式地說明:一切差別都是相對的,都是某個特定視角、標準、觀點的“產物”,未言之意是:改換一下視角、標準、觀點,原先認定的差別就不存在了,或者要倒過來。這不又是宣講“萬物齊一”嗎?故而是教誨河神說:既然萬物齊一,又哪有什麼“恰當的區分呢”?末一句之所以拿堯、桀的區別都是特定意義上的,因而可說其實並不存在作例子,就是為了更明確地提示這一點——《今注》給末句作的注釋中說:“‘自然而相非’,即自以為是而互相菲薄。‘趣操’,情趣誌操(成《疏》)。‘操’疑‘舍’字之誤,‘趣操’即取舍(劉文典《補正》》)。”這注釋有誤:堯、桀不同時,不能“互相”,“相非”的“相”乃是表示“動作偏指一方”(如《愚公移山》中的“雜然相許”);“非”明明是“然”即“是”的反義詞,怎麼成了“菲薄”的意思?“趣操”完全可以理解為誌趣、旨趣和操守、情操組成的合詞,不必認為“操”是“舍”字之誤。因此,我對該句作如上的翻譯。

讀這一段話,你會自然地記起《齊物論》中的不少段落吧?但這一段話,我未見有注釋、翻譯、解說得基本正確的,注家的指點可能不足以引發甚至會窒礙讀者的聯想與記憶。這是注家的失職!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

“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裏,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女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海神意猶未盡,繼續乘興大作發揮。接下的這段議論,《今注》的翻譯基本正確:“從前堯和舜因禪讓而成為帝,燕王噲和燕相子之卻因禪讓而滅絕;商湯和周武因爭奪而成為王,白公勝卻因爭奪而滅絕。由這樣看來,爭奪和禪讓的體製,唐堯和夏桀的行為,哪一種可貴可賤,是有時間性的,不可以視為固定不變的道理。”——“爭奪”後最好添加“君位”二字使“爭奪”明確化;“行為”後宜加“方式”二字(這就把二者的“行為方式”概念化了,這樣,接下的評論針對的就不是已成曆史事實的“行為”,而是兩種“行為模式”了);“道理”宜刪,或改為“通則”;“滅絕”前最好加個“遭”字。子之、噲、白公(勝)都是人名,他們的故事的詳情與文義關係不大,隻需知道:噲為燕王,將王位禪讓給了宰相子之,但子之即位後國人不服,結果導致國亂和外國幹預,子之被殺,燕國幾乎滅亡;白公名勝,是楚平王之孫,太子建之子,因鄭人殺其父而請兵報仇,未得楚王應允,於是起兵反楚,結果被楚王派兵滅掉。

下一段可以這樣翻譯:梁麗可以用來撞開城門,但不能拿它堵蟻穴,這是器用的差別;騏驥、驊騮這樣的良馬,能夠日行千裏,但捕鼠不如狸貓,這是技能的差別;貓頭鷹夜間能捉跳蚤,可說明察秋毫,但它大白天出來睜著眼睛都看不到山丘,這是性能的差別。因此,要是有人問:何不隻效法“是”而不效法“非”,隻效法“治”而不效法“亂”呢?那不過說明他是一個不懂得天地之道和萬物本性的人,因為他那想法等於要求隻效法天而不效法地,隻效法陰而不效法陽,辦不到是明擺著的。如果承認這道理了又還是那樣議論個不休,則不是愚蠢就是有意騙人了。堯舜兩代帝王傳位方式的特點是禪讓,夏商周三代君主傳位方式的特點是繼位。不合時勢、違逆習俗而行者,稱為篡位之人;乘著時勢、順應習俗者,則被譽為維護道義之君。不要說了,河伯,你哪裏懂得貴賤之門和小大之家啊!——有幾點需要解釋:

1.“梁麗”即梁棟,一般都是引郭慶藩《莊子集釋》中下麵這段話作依據:“考《列子·湯問》篇,雍門鬻歌,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梁即此雲梁麗也……梁麗必材之大者,故可用以衝城。”

2.“故曰”領起的幾句話,我以為結構、層次是:“如果有人問……那麼隻是說明他……因為……”,其中“蓋”同“盍”,相當於“何不”;“是”、“非”、“治”、“亂”都用作名詞了;兩個做主語的“是”字,前一個後有“者”字呼應,故是指代“曰者”,後一個指他“曰”的話,亦即他的想法、希求。四個“無”字都相當於“不要”或“不是”;“情”是“本性”義。我的理解與翻譯可能與眾不同,例如《正宗》的譯文是:“所以說,怎麼才算是學到了對的沒有錯了,學到了安治而沒有亂了呢?這是不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的說法,如同是遵循天道而沒有地道,效法陰而沒有陽,行不通是明擺著的。”曹礎基先生的注釋更是:“蓋師是二句:怎能把自己認為是正確的就認為沒有錯誤的一麵,把自己認為是治的就認為沒有亂的一麵呢?”兩者竟都未想到,自己的理解同原文的評語“其不可行”,是不搭配的!莊子哪會寫出這樣的低級病句!

3.“然且語而不舍”頭上的“然且”,《今注》和《正宗》都未作注,徑直翻譯為“然而”,我以為按這理解,上下文義不暢,故認定這個“然”是動詞“明白”、“認可”的意思,賓語是上文對那“曰者”的批評中所蘊涵的道理;“且”為連詞,表示假設關係,也可認作副詞,表示轉折,“但、卻”義,故“然且”等於說:“如果承認這個道理卻又還是……”,所以作了如上的翻譯。

4.“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兩句,我根據實際情況,認為應是“帝王以禪殊,三代以繼殊”的意思,即這裏僅僅是講“禪(讓)”與“繼(父位)”的差異,並且“帝王”就是指堯舜,“三代”就是指夏商周。《今注》將這兩句翻譯為:“帝王的禪讓彼此不同,三代的繼承各有差別”,是理解為禪也有不同禪法,繼也有不同繼法了。我不知道誰的理解更接近於原文原意。

通觀海神這篇議論,可歸結為他說的頭一句:“以道觀之,物無貴賤。”這說明,他所謂的道的一個基本內容是:無論事物的外部區別,即不同類事物間的區別,或者同類事物的內部區別,即個體間的區別,以至任一個體之性狀、功能和“行為效應”等的界定與有無,都是相對的,因而都是不一定的,從而“大家彼此彼此,談不上根本的固定的差異”。這就是莊子的“萬物與我齊一”的思想,也是他的根本的方法論,他的“道通為一”的“道”。對於這個“道”,《感悟》反複加以提醒、強調、推介、讚揚,這裏又說:“莊子要求人們‘與道為一’而不能‘與道參差’……隻有心中不存貴賤之念,‘物無貴賤’,才能從觀念上超越貴賤的束縛,保持心靈的平和與安寧。”每讀到這種“感悟”時,我就不由得想,並且在心裏說:這誰不知道?但又有誰做到了?問題不正在於如何做到嗎?又有誰不願意做到呢?可見根本問題乃在找到那“迫使人”心中不能不存貴賤之念的東西,並加以消滅之。

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河神再提不出“理論性”的問題,就提“操作性”問題:如此說來,那麼我該做什麼呢?又該不做什麼呢?遇到推辭與接受、進取與退卻這類問題,我到底(“終”)要怎樣處理呢?——河神是管河水的小官,他說的“辭受趣舍”,當是指官場上的事,並涉及如何對待老百姓吧?我是這樣看的。

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誌,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盈,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海神的回答又用“何貴何賤”的話開頭,意味著他是要教誨河神,處理“辭受趣舍”時,最要緊的是抱有一個正確的“貴賤觀”。海神是說:從道的觀點看來,有什麼貴?有什麼賤?因為兩者都在向相反的方向變化。所以不要隻求照顧你心目中的貴者,那樣會使你在大道上行進困難。(從道的觀點看來,)又有什麼多?有什麼少?因為兩者都在向相反的方向發展。所以不要一邊倒地隻巴結你心目中的大者,那樣會使你同大道偏離。要嚴正公平,像國家的君主一樣,決不偏私施惠;要超然事外(“繇”通“遙”),像祭祀時的社神一樣,決不偏私賜福;要胸懷寬廣(“泛”有“廣泛、普遍”義),像是包容了整個宇宙,無邊無垠。兼懷萬物,還有誰需要袒護?(是為無方)萬物平等,哪還談得上孰短孰長?總之,大道沒有終始,萬物卻有死生,哪一個都不能自恃其一時之盛,誰的一生都是有消有漲,不會定位於某個形態永遠不動。衰老不可抗拒,時間不能挽留,消息盈虛的變換,總是無始無終地在進行。這就是談論世事大義的根本原則,評斷萬物貴賤的根本道理。人的一生,就像是快馬奔騰,沒有一個行事方式是固定不變的,沒有一個時刻是保持原樣的。你問該做什麼,又不該做什麼嗎?記住:萬物都是自己變化的——這段話多有難解之處,我這翻譯把原文的不見於字麵的意思也直白出來了:

1.第三句“是謂反衍”,“反衍”究是何義?“是”字指代什麼?《今注》有注曰:“反衍:反複(郭《注》)。”又引曹礎基說:“‘衍’通延,發展。‘反衍’,向相反方向發展,即今說轉化。貴會轉化為賤,賤會轉化為貴。”所以它翻譯為:“貴賤是反複無端的。”這顯是認為,“是”指“貴賤”。但這一來,“謂”字無法落實了。《正宗》對“衍”的解釋同曹說一致,但是思路不同,說:“衍:演。反衍如同老子講的‘道者反之動’。”它的譯文是:“都是向相反的方麵演變。”可見也認為“是”字指代“貴賤”,同樣無法落實“謂”字。很明顯,按兩書對句義的理解,又把“是謂”按常規解釋為“這就叫做……”的話,這一句還來得突兀,無法承接上文,和下文也搭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