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篇·秋水第十七(3)(1 / 3)

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這第一組對話是獨角獸夔先對百足蟲蚿說:“我用一隻腳跳著行走,是因為我隻好如此,您如果把您的那麼多腳都動用起來,那還有誰追得上你?”這話確實透露了獨腳者對多腳者的羨慕之情和對自己先天缺陷的無奈之感——“趻踔”是指跳躍的樣子。“如”有“奈何”義(《論語·子罕》:“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予無如矣”顯是解釋“趻踔而行”乃出於無奈,並以此引出表達對於多足者的羨慕之情的下一句,可有本書卻望文生義地將這一句翻譯為“我比不上你”,《今注》更據成玄英說,翻譯為“再沒有比我更簡便的了”,似乎夔是在誇耀自己能夠跳著走,而不是向蚿表示羨慕(“憐”)。末兩句中的“之”字是表示假設關係,相當於“如果”;“使”是“放縱、放任”義(現在還有“使性子”的說法);“萬足”非實指,是極言在夔看來蚿的腳多得不得了;“獨”相當於“誰”(《呂氏春秋·必己》:“其野人大說,相謂曰:‘說亦皆如此而辯也,獨如響之人?’解馬而與之。”高誘注:“獨,猶孰也。”)。《今注》將這句翻譯為:“現在你使用一萬隻腳,怎麼走法呢?”《正宗》的理解完全一樣,都既誤解了“獨”字,又無視了“之”字的存在,還像是在對百足蟲蚿表示憐憫了。

百足蟲蚿回答說:“不是這樣的。您沒有見過咳嗽帶唾沫的情況嗎?口一張,就大的如珠粒,小的像雲霧,混雜著一起噴出,真是數都數不清。我行走(與此類似,)也隻不過是‘天機’發動,我並不知道究竟為什麼是這樣的。”——乍一看,百足蟲的這個回答似乎同獨角獸的問題不挨邊,但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它頭一句說的“不然”,是針對夔的“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的問話作答的,即是要說:我雖然腳多,但其實行走得並不如你想象的那樣快,特別是,我想快也未必快得起來,因為我動用我的腳,就像咳嗽一樣,完全是“天機”的發動,隻是順勢進行,並不知其所以然,更不能隨意支配每一隻腳。很明顯,這是比喻地說明,一足或多足,乃是天性,也可說是天命的安排,所以我們隻能接受、認可,不必追問為什麼,更不能強求改變,因此其實也談不上誰優誰劣。這回答明顯帶有開導獨角獸的性質,表達了“世俗眼光下的強者其實沒有理由自大”的思想。可見這開頭就同前一章宣講的道理聯係上了,是那道理的一個應用。一般注譯讀物都不揭示這一組問答之間的意念聯係和這個比喻義,隻是解釋一下詞義,再一句句地翻譯出來,恐怕是不能讓人讀懂的。我這解說應該表明了:“天機”就是天生的器官所具有的機能,和主體對它的本能的運用,正是同人的有意的作為相對待。

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

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百足蟲對蛇說:“我用好多隻腳行走,但還沒有您這無腳者走得快,為什麼?”——這問話說明,百足蟲並非不以自己腳多而又走不快為憾,所以對無腳而又比自己走得快的物類既不理解,又心存羨慕。於是這裏存在一個矛盾:從上麵百足蟲對獨角獸的開導看,它是很懂得“天機”之不可知和不可違的道理的,既如此,它怎麼又有這種想法與情感,並且向蛇提出這種問題呢?我以為,這裏恐怕要說:本文作者隻想到用“一個羨慕一個”這個“羨慕鏈”來說明他想要說明的道理,同時又想一開頭就把這道理喻示出來,以致沒有顧及我們作為讀者則不難發現的這個矛盾了。

蛇回答說:“天機的安排是不可能改變的,我怎麼還能用腳來走呢?”——《今注》將這回答翻譯為:“我順著自然的行動,怎麼可以更改呢?我哪裏要用腳呢!”不但頭一句與原文相去太遠,忽視了“所”字的存在,整個回答也未對準百足蟲的問題;《正宗》翻譯為:“天然機製驅動,怎麼可以變得了呢?我要腿幹什麼?”也有同樣的缺點。問題出在“動”字上:這個“動”不是指“行動”、“驅動”,而是一般的“做出”的意思,《慎子·威德》:“明君動事分功必由慧”,其中“動”字就該訓“做”。所以這個“動”的主體不是“蛇”,而是“天”,“所動”是“被安排”的意思,蛇的回答不是說它拒絕用腿腳行走,而是說它不可能改用別的方式了,故而等於說:我無足而行,並且比有百足的您走得更快,這也是天的安排,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

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

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蛇對風說:“我是靠運動我的背脊、腰部爬行的,所以還像是用腳行走;您是呼啦啦從北海吹過來,又呼啦啦吹到南海去,像是根本沒有形體,不存在似的,這是為什麼?”——“脅”是指腋下腰上的部位,也可指肋骨;“有似”,在這語境中當是“似有足者”的意思。“似無有”,也可以理解為針對前麵說的“有似”而言,因而應該看做是“無有似”的倒文,從而末兩句是說:您就根本不像是用腳走路了,為什麼?這也講得通,甚至更可取。但一般還是作我譯文所顯示的理解,我就從眾了。

風回答說:“是的,我是呼啦啦從北海吹來又吹到南海去,但是,誰能用手指指我,他就比我還快,能用腳踩我,也比我快。不過,盡管如此,把大樹吹折,把大屋吹翻,還是隻有我辦得到。”——能用手指指什麼,說明“指者”“看”到了被指者,亦即他是有“目”的,能一眼就看到很遠的地方;用腳去踩什麼,這是有意的作為,故這是說“踩()者”有“心”,能夠要想多遠就多遠;再聯係到開頭的“風憐目,目憐心”,可知“指我則勝我”、“我亦勝我”必是我翻譯的意思,即這裏正是要把“風憐目,目憐心”兩句的用意也順帶交代出來,免得又說“風謂目曰”和“目謂心曰”了。“蜚”通“飛”,這裏用作及物動詞。

這組對話末了,讓風說上“雖然”後三句話,該怎樣理解?我的體會是:這裏讓每個出場者都說到“憐”,即羨慕他人的長處,是要說明,每人、每物都有自己的不足、短處,但莊子同時認為,每人、每物也都有其優勢和他人他物不具備的長處,這後一點,前麵沒有說及,就由最後說話的風來強調地交代了。作了這個交代,本寓言的意思就完整了、全麵了。

最後用“故”字領起的三句話,《今注》認為也是風說的,《正宗》則作為“旁白”處理。我從《正宗》,認為這是同開首的五個“憐”字句相呼應,給本寓言作“點題性總結”:看來,要有諸多小的不如人,才能達到從根本上超越於他人;能達到從根本上超越於他人的,隻有聖人了——頭上的“故”字兼起發語詞“夫”的作用;“不勝”、“大勝”的“勝”是“強過”、“超越”義;“大”在這裏當是指“根本性的”;“為”在這裏是“成為”、“造就”的意思。這話的針對性是:夔、蚿、蛇等不滿自己天機的缺陷而羨慕他人,也即希求具有他人的長處,即使達到了目的,卻需以滅天機為代價,而且一定又會發現新的勝過自己的對象,從而將永遠不能自滿自足,所以隻是“小勝”;相反,以保有自己的天機為安,一切任其自然,自適其適,盡管客觀上有諸多不如人處,但始終自滿自足,心情舒暢,在任何人麵前都不覺得低人一等,毫無自卑之心、嫉妒之情,這才是從根本上超越了世俗人的世俗心理,才是“大勝”。達到了這境界,自然也就是聖人了,所以說“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應該說,莊子的這個意思是很不錯的,是《老子》中“知足者常足”思想的繼承和發揮。

關於這一章,《感悟》寫了一段很深刻的話,我舍不得不推薦給讀者:“‘夔’、‘蚿’……都是顛倒‘天機’,妄起‘憐’心,埋沒自己的個性而去羨慕他人的特點。莊子喻示萬事萬物各有其天機,天機就是自然本真之性。物各有其性,有所長亦有所短。‘憐’他人之‘天機’,結果必然會喪失自己的真性,所以‘憐’的實質是‘以人滅天’。莊子指出‘天機所動不可易’,實際是強調‘無以人滅天’。莊子以物喻人,寫‘物’的互‘憐’,其實是寫一種人生之惑。”我以為,這是對於本則寓言的正確的、亦即合乎莊子原意的解讀,同時也是對文中“眾小不勝”和“大勝”的準確詮釋。按這理解,“大勝”就是滿足於自己的天機而不希求改變之,即謹守了前章末說的“無以人滅天”等三句話的要求,“反其真”了,故“唯聖人能之”;聖人其實也就是“反其真”了的真人。另一方麵,世間萬物各有其性,即“天機”互有區別,所以任何一物都有眾多不如他人之處,這就是“眾小不勝”;因此,所謂的“滿足於自己的天機”,也就是對這“眾小不勝”抱著超然的態度,毫不放在心上。所以聖人是“以眾小不勝為大勝”的人。

最後,我要順便指出《莊子精讀》對這段話的一個錯誤評論。該書說:“郭象於此所注,頗為深切:‘恣其天機,無所與爭,斯小不勝也。然乘萬物禦群材之所為,使群材各自得,萬物各自為,則天下莫不逍遙矣。此乃聖人所以為大勝也。’”郭象對“小不勝”和聖人的“大勝”的訓釋,是完全錯誤的,既歪曲了這小段話的意思(“恣其天機,無所與爭”,這是正麵表達“不以人滅天”,怎麼竟是“小不勝”!原文明明是說也僅僅隻是說“以眾小不勝為大勝”,即“大勝”就在於不把眾小不勝當回事,怎麼成了“禦群材之所為……”了),又把儒家的聖人概念強加到莊子頭上了(儒家心中的聖人是崇高道德與偉大事功的統一,這裏講的聖人顯然隻著眼於對待天機的態度,沒有事功的要求),竟拿來作為“頗為深切”的解讀向自己的讀者推薦,實在不應該。這當然是因為該書作者自己對這段話的理解有誤,但我不想多說了,隻說一句:從郭象對這段話的上引注釋看,他的“注莊權威”地位確實值得懷疑,現今的注家,包括《莊子精讀》的作者,還常征引他的注釋來加強自己觀點的論證性,說明“注莊界”存在著很大的盲目性。

孔子遊於匡,衛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

孔子曰:“來,吾語女。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之時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之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製矣!”

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

本章講的故事在《論語·子罕》中提到過,《史記·孔子世家》中也有簡短的記載:“陽虎曾暴於匡,孔子貌似陽虎,故匡人圍之。”本文作者加以敷衍,是要借孔子的形象,重申《人間世》中表達過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的思想,也即“無以故滅命”。

頭一段是交代背景:孔子在屬於衛國的匡那地方遊曆,被匡人團團圍住,圍了好幾層(“匝”相當於“圈”),但孔子還是彈琴唱歌不止(“惙”同“輟”),學生子路走進孔子的房間,問道:先生為什麼還這樣開心?於是引出孔子一大篇議論。

孔子回答說:你過來,我跟你說。我企圖避免大道閉塞難行的局麵,已經很久了,但總是避免不了,這是命啊;我希求有理想得以實現的時候,但總是達不到,這是時運啊(在這裏,“諱”與“求”、“窮”與“通”是反義詞,“命”與“時”是近義詞)。遇到(“當”)堯舜的時代,天下就(“而”)沒有不得誌的人,並非因為那時的人個個智慧超群(“知得”);遇到桀紂的時代,天下就沒有得誌的人,也不是因為當時的人通通智力低下(“知失”),兩者都是時勢造成的(“適”是“至”義)。在水中行進而不躲避蛟龍,是漁夫之勇;在陸地行走而不躲避兕虎(“兕”為犀牛),是獵人之勇;麵對刀光劍影而視死如生、仍然義無反顧地向著既定目標前進,則是真能建功立業的有誌之士之勇;懂得大道難行是由於命,理想實現有待於時,因此臨大難而不懼,這就是聖人之勇了。仲由(子路字仲由),你放心吧,我的命是早就注定了的——“有命”、“有時”的“有”字都相當於“在”,前麵的“之”字無義,僅起增加音節的作用;“處”字並無“放心”的義項,在這裏直譯是“歇著吧”,我是根據我對這裏語境的體認而這樣翻譯的;“製”本有“裁斷”、“控製”、“規定”等義,也用以指帝王的命令,所以我譯作“注定”。又,在通行本,“堯舜”、“桀紂”後麵沒有“之時”二字,《今注》據劉文典等說,加此二字。我以為,不加更好,因為“當堯舜”可以理解為“遇上堯舜那樣的好君主”,而這裏要說的正是這意思;加上“之時”,著眼點就主要是“時代性”而非君主的個人品性,從而將降低這裏想要強調的偶然性(即“命”與“時”)作用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