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篇·秋水第十七(3)(3 / 3)

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莊子手持釣竿,頭都不回(“顧”是指回頭看),說:我聽說楚國有個神龜,死的時候已經三千歲了,楚王把它的遺骨遺甲用絲巾包著裝在箱子中(“笥”為竹箱),珍藏在宗廟裏。(請你們說說)那個烏龜是寧願死去好留下骨甲被人當寶貝供著(“為”是介詞,引出目的),還是更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漿中爬行(“塗”本訓“泥”,後通“途”)?——“死已三千歲矣”句,《今注》、《正宗》和傅佩榮先生都翻譯為“已經死了三千年了”,我不知是他們譯對了,還是我理解對了。

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塗中。”

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兩位大夫說:一定是更願活著拖著尾巴在泥漿中爬行——兩位大夫不明莊子問話的意圖、目的,所以按心裏想的如實回答了,如果預知莊子是要把他們的話“套”出來,就會為了“不負使命”而選用“外交辭令”,故意作另一種回答了。惟其如此,這個回答才體現了、反映了人的“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的“自然本性”。這就是莊子的“文學手法”吧。

莊子說:那麼你們請回吧(“往矣”。“往”與“來”相對),我也更願意拖著尾巴在泥漿中爬行。

本章寓言的故事就這麼簡單。很明顯,這裏表現的是一個智慧超群、傲視權貴、輕賤功名、獨立不羈、追求自由的“高士”的形象,頗體現了本篇第一章末說的“無以得殉名”的原則要求,同《論語》中幾次出現的“隱者”非常相近。難怪有人認為《莊子》宣揚的是“隱士哲學”。對此,《感悟》反駁說:“表麵看來,莊子辭聘,稱‘吾將曳尾於塗中’,是遠離仕途、疏離政治,似乎有消極避世的意味。但實際上莊子是要避開官場的黑暗險惡,不與腐敗政治同流合汙,不願受統治者權力的羈絆,以保持自己的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莊子不仕,並不表示莊子對社會政治冷漠。事實上莊子對人生對社會都是一腔熱血的。莊子的熱血就是他的批判。試想,若無熱血哪有批判的熱情和力量?……莊子是以批判為武器來挽救世道,拯救人心……認為莊子‘消極避世’,看到的隻是表麵現象,它是不符合莊子的思想實際的。”這個辯解似乎很合邏輯,但放到現實中去,就是說,同當時的社會生活、實踐聯係起來考慮,就會感到不對頭了。“黑暗險惡”的官場頭目、“腐敗政治”的最高領導人楚王,會如此有誠意地來邀聘你莊子這樣的追求“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的高士出來“以境內累”嗎?接受這個邀聘,運用獲得的權力和掌握的資源,去爭取實際地驅除黑暗、整治腐敗,比之於釣魚後寫點批判文字(在當時,這種文字要多久以後才能有多少人看到和發揮多大的實際效應?你想去吧,作為“當事人”的莊子則一定很清楚的),對於“挽救世道,拯救人心”,哪個的作用更大、更快?真正對人生對社會“一腔熱血”的智慧之士,一定會和應該作哪種選擇?在莊子的時代,既有寫文章作批判的智慧、知識和才能,又有出仕、理政、辦外交的資格的人,會是些什麼人?他們會真地拒絕幹政、參政嗎?如果是真的,會是出於什麼原因?他們又會進行怎樣的思想、社會批判?思考、回答了這些問題,上述辯解就會顯得自相矛盾、不切實際了。

冷靜作想,平心而論,在莊子的時代,有思想、有文化,還有執政能力,但對實際當權的“在朝者”抱著傲視和“不合作”態度的人,隻可能是上層統治集團內部被“邊緣化”出來的人,可稱之為“體製外的統治者”,他們與實際當權者即體製內的人們的分歧,乃在對人民“如何施治”的問題上,絕不會是“該不該治”的問題。這種局限性是時代使然,是任何一個既有“一腔熱血”又麵對現實的思考者所不可能超越的。這種人並非不想執政以實現他們的理想,因為對於他們來說,這種可能性不會完全消失。但是,這個可能性是“曆史地”向著不可能的方向變化的,因此,他們越來越灰心、失望,越來越從實踐上的爭取轉向思想上的反抗,他們智力上的優勢又使得在他們身上很容易產生“酸葡萄效應”,於是,他們對官場、對官場所依托和支撐的現實(世俗),以及作為它們的反映和強化劑的思想觀點、意識形態,進行理論的批判。毫無疑問,變化的觀點、相對的觀點、“萬物齊一”也即“大家彼此彼此”的觀點、“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亦即誰都要求自由的觀點(所謂“清高”),等等,是進行這種批判的很有力量而又很現成的思想武器。在我看來,莊子就是這種批判者的傑出代表。寫到這裏,我不禁聯想到19世紀俄國作家筆下的“多餘的人”,同時又被萊蒙托夫稱為“當代英雄”。文學批評家們公認,“多餘的人”是被當時俄國上層統治集團邊緣化的人,是他們自己階級的“叛逆者”,他們精力充沛、智慧超群、見識高遠,但在他們的社會中沒有用武之地。據此,我認為莊子就是他那時代和社會中的“多餘的人”,就他的智慧和留下的思想之思想價值而言,則是我們民族的英雄。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有段記載,和本寓言故事非常相近,特援引來供讀者參考:“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者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乎,無汙我。我寧遊戲汙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羈,終身不仕,以快吾誌焉。”

讀了本則寓言和《史記》的上述記載後,我還有一個感想:莊子要是處在一個不給他任何選擇權的國度,即落到一個必須服從其一切決定的昏君手中,以至他既沒有出仕做官或發表意見的權利,也沒有拒絕寵幸和保持沉默的權利,他又會如何表現?是表現“烈士之勇”或“聖人之勇”,還是按“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的原則處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向讀者說明了,隻冒出一個想法:莊子很幸運,他遇到的是盡管極其希望他出來做官但並不強迫他做官的楚威王,因而既得以成全人格追求,又留下了將流傳萬古的不朽著作。

]六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

這個寓言故事更簡單。莊子的朋友惠施在魏國給梁惠王作相國,聽說莊子已到魏國京都,準備前來看望他時,有人(“或”)對他說:“莊子來此,是想取代您的相國位子。”惠施於是驚慌起來,就在京都大梁城裏搜尋莊子,整整搜了三天三夜——搜的目的不言而喻,就未予說出了;我把字麵沒有但理應有的意思,也在譯文中交代了出來,否則,譯文作為現代白話文會顯得“不通”。“搜於國中”的“國”是指“國都”,即“京城”,《今注》和《正宗》都翻譯為“國內”,會讓人誤以為是在全國進行搜查(傅佩榮先生更明確地譯作“在全國各地”),這不合事理,那樣的話,則“三日三夜”不是講搜的時間長而是短了。這裏用個“或曰”,既把世俗人的名利觀念和“小人之心”寫得活靈活現,又“順帶地”告訴了,在人們的心目中,普遍認為莊子的治國才能強過惠子,更能勝任相國。這就是《莊子》的文筆!

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雛,子知之乎?夫鵷雛,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雛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莊子去惠子那裏見到惠施時說:南方有一種鳥,叫做鵷雛,你知道嗎?這種鵷雛鳥,從南海起飛到北海去,途中非梧桐樹不落,非竹米(“練實”)不吃,非甘泉不喝。它正在飛的時候,下麵一隻貓頭鷹(“鴟”)恰好搞到了一隻臭老鼠,那貓頭鷹就抬起頭望著鵷雛,恐嚇式地叫一聲:“呀!”現在你也是想拿得到了魏國相國的地位來恐嚇我吧?——“鵷雛”,《今注》說是“屬於鳳凰一類的鳥”,《正宗》則說是“鳳凰的別名”,這不必糾纏,知道是指一種足以讓莊子拿來自喻的極其清高的鳥就行了,到底有沒有都無所謂。我估計,莊子未必見過或聽人說過貓頭鷹會吃死了又腐爛了的老鼠,他不過是要把相國的位子比做“腐鼠”,才這樣說的。寓言畢竟是寓言,隻要求與常識不相抵觸。

這個故事又說明什麼?我以為,不過是把“得道的”清高者和“道外的”世俗人對待權勢、名利的態度,所謂“君子之心”與“小人之腹”,通過寓言形象而鮮明地對照出來,不必尋找別的深意。自然,如果更概括一點說,就似乎“站得高”了,有哲學理論味了,例如這樣說:這還是教人不要“以得殉名”,要擺脫權勢、富貴、功名的束縛,視個性與自由為人生真正的最大的價值。這樣說自然還未脫離原文,還可以說是作“解說”,對理論水平不高的人可能有所啟發。至於在上述對比的基礎上再作發揮,則屬“讀後感”了,那是各不相同的,不能說成是原文固有的意蘊。因此,我不多說什麼了。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

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這最後一章的“名氣”,超過《莊子》全書的任何一章,它給予人們的啟發和引發的爭議,不但是最多最大的,還可能是“永恒”的,但我同時認為,從某個方麵看,這一章乃是《莊子》書中的“敗筆”,就是說,它降低了作為思想家的莊子和《莊子》這部經典著作的威信。

本章應沒有明顯的文字訓詁上的疑難,《正宗》的譯文不失準確性,我照抄如下:

莊子與惠施在濠水的橋上遊玩。莊子說:“魚從容自得地遊來遊去,這是魚的快樂。”

惠施說:“你又不是魚,哪裏會知道魚的快樂?”

莊子說:“你又不是我,怎麼會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

惠施說:“我不是你,當然就不知道你了,但你也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

莊子說:“我們按照原來的話題來討論。你剛才說‘你哪裏知道魚的快樂’,那就是已經承認了我知道,才問我哪裏知道的問題。那麼,我回答你,我是從濠水橋上知道的。”

我代作說明:1.“全矣”,等於說“再無補充的必要、反駁的可能”,所以《正宗》意譯為“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並未有任何曲解、遺漏、增添,《今注》翻譯為“是很明顯的了”,意思也是“是可以肯定的了”。2.“循其本”的“本”是“根源”義,在這裏是指“我們這個爭論的緣由”,“循”是“順著”、“遵從”義,所以《正宗》對“請循其本”句的翻譯也毫無問題。3.“既已”相當於“已經”。

《感悟》說:“對於這個寓言的思想內涵,人們一直在從各個角度去探討它,研究最多的是如下幾個方麵。一是從思維形式角度進行的研究,認為莊子重直覺,惠子講邏輯……二是從邏輯形式的角度,認為莊子在論辯中以偷換概念、回避問題實質的方法,辯贏了惠子,說明莊子的狡黠與善辯……研究最多的還是人到底能否知魚之樂,是莊子的‘人知魚樂’的觀點對,還是惠子的‘人不知魚樂’的觀點對。”我要說的是:1.人們對這寓言的研究,並不也不會限於以上概括的三個方麵,例如還有人問:這裏說的“我知魚之樂”,究竟是對於作為客體的魚的性狀的認知判斷,還是主體對於自身心態作描述、表白?換言之,這個“知”是認知意義上的“知道”義,還是實際上乃是“相信”的意思(人們說的“知道”,事實上常是“相信”,可用“相信”替換)?由此自然可以做出一篇大文章。要再從別的方麵提出問題,也是可能的,所以這個小寓言簡直研究不完。2.如果隻想了解莊子亦即原文作者在這裏的原意,那麼,上述第一、三方麵的問題,以及其他問題,應隻在影響到對“原意”的把握時,才征引一下有關的“現成結論”,否則,不必涉及,因為那種研究越深,將是離莊子越遠,例如,莊子恐怕不會想到他說的“知”有時其實是“相信”的意思,你從這方麵去研究,就不管你的研究成果怎樣,都與莊子無關。本書就是采取這種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