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雜篇·寓言第二十七(2)(2 / 3)

這一章同第一章也有聯係嗎?如果說也有的話,那就隻能這樣說了:孔子的評論表明,即使在認識和對待例如“快樂”、“係累”這樣的問題上,人們也可能存在是非之爭,而一旦進入道境,這種爭論也將止息,因為“以道觀之”,亦即在“天倪”觀點下,人心是“無所縣其罪”的。再考慮到卮言就是引導人們進入道境的,聯係就更其密切了。

]四顏成子遊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

顏成子遊和東郭子綦都是人名,寓言人物,不必追究,重要的是了解前者對後者說的九年中實現的九次飛躍的內容。要把“野”、“從”、“通”……直至“大妙”講得具體而又公允,是不可能的,我隻敢肯定,這是按“得道”的深淺程度和由淺到深的順序排列的,並且恐怕也不是說第九年就到了修道的頂峰,以後就不會也不可能有進步了;因此,像“而物”、“而鬼入”這些說法究竟何義,不必細問,因為一定誰也說不清。

九個“而”字,無疑同孔子有名的自述“吾十有五而有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中的六個“而”字的用法相同,表示前後相繼的變化,但細究起來,這些“而”字既是連詞,相當於“就”,“一年而野”是說“一年以後就達到野了”,同時還有“能夠”的意思(《戰國策·齊策六》:“齊多智而解此環不?”其中“而”就訓“能”),更顯示出“一步進一步”的遞進關係。因此,《正宗》將這九個“而”字中的七個都譯作“就能”,我以為是很可取的。

“野”,幾乎一律解釋、翻譯為“質樸”或“樸實”。在道家心中,“樸”是“道”的根本品性,《老子·三十二章》中說:“道恒無名,樸,唯小……”可為佐證;第三十七章中又說:“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闐之以無名之樸。”更說明“樸”這個品性具有很大的功能。既如此,“野”是不可能作為最低級即第一階段的進步提出來的,就是說,這個“共識”是“共錯”。其實,《論語·雍也》中的名句:“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頗明確地昭示了,在古代,“野”是和“文”相對待的,“文”用於人事,是指進行加工,結果對真相有所掩蓋,即是“文飾”的意思,所以與之對言的“野”,乃指不事修飾,不惜顯露真麵目。因此,將“一年而野”翻譯為“一年以後就(能夠)不講求修飾、包裝自己了”,可能比較準確。《今注》譯為“一年而返於質樸”,《正宗》翻譯為“一年時間我就返歸質樸”,在方向上對頭,離準確則差得很遠。

對後麵八句中的“從”、“通”……“大妙”等,我不一一解說和辨析了,隻將《今注》的譯文抄下,並在括號內附上《正宗》對這些詞語的翻譯,供讀者參考:“二年而從順不自執(順從客觀),三年而通達無礙(通達),四年而與物同化(混同於萬物),五年而眾物來集(本性來歸),六年而鬼神來舍(鬼神來附),七年而合於自然(自然天成),八年而不為死生的變化所拘束(不覺死生),九年而體認玄妙的境界(無所不知的玄妙化境)。”

對這段話,《感悟》說:這裏“所描述的,就是一係列的超越。這是描述,而非規定,它給人的不是知識,而是從象到境域的聯想,是體道而入道的聯想……所謂超越,它的辯證性就在於,它是使人在放棄中獲得。”這說得很好,很深刻,告訴了我們,對這樣的話,對《莊子》中的文字,與其使用“懂得”、“理解”這樣的詞語,遠不如說“體會”、“領悟”,而真有了體會、領悟,你就會自願地作出某些“放棄”,結果卻是你更加心安一些,甚或明顯地更加快樂些——我還要補充一句:對個人來說必是如此,整個社會中可能有多少人達到這種“體會”、“領悟”並實踐之,則是另一個問題,但大概可以肯定,必然永遠都是極少數。這裏涉及的是“微觀規律”和“宏觀規律”的差別及二者間的關係問題,我懂得不多,莊子會有過考慮嗎?

這一章無疑重在“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一句。“不知死、不知生”,也就是無死生之別,亦即“齊死生”,從而更談不上在這問題上作好壞、然否之爭。對人來說,這自是最大的“齊”和最大的“泯”(“泯是非”之“泯”)。因此,進到了這一階段,實際上就是達到“大妙”的境界,亦即道境了。所以,按我分析上一章同第一章有無聯係的思路,這一章同第一章的聯係是更其明顯的。

“生有為,死也。勸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曆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這段話是誰說的?是東郭子綦對顏成子遊的回答,還是本文作者的借題發揮?簡直無法確定(《正宗》肯定是前一情況,但未說明理由),我從《今注》,單獨作為一章了。這段話“一氣嗬成”,難以分段解說,為了顯示條理,就在每層意思前標上個順序號吧。

1.“生有為,死也。”由於失去了語境,這頭兩句的意思就不好把握,一般都照字麵直譯為:“人生而有為,等於死了。”《今注》的譯文隻是稍有不同:“人生在世而妄為,便走向死亡。”但這明顯不會是作者原意,因為無為或不妄為的人也會走向死亡,他說這話還有什麼意思呢?這評論也適合於《正宗》,因為它的譯文是:“人生如果按照私意去追求,必然會走向死亡。”大概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有本書竟翻譯為:“活著有所作為,死了可以休息”,似乎莊子是在教人必須有為了。

我的想法是,這段話不管是誰說的,既然放在子遊說的上麵那番話之後,我們就有理由認為是針對那段話的意思而發;那段話是講人生境界的不斷超越,實際上,完成第八次超越,即達到“不知死、不知生”的“齊死生”境界時,已完全得道,所以最後說的“九年而大妙”,並非講第九階段的情況,而是總結說:從此以後,就一直處在“齊生死”的境界中了,實在太妙了。所以這段話是接著那評論死生的話題說的。因此,這兩句中間不該加逗號,應作“生有為死也”。這裏,“有”通“又”,“為”相當於“是”(《論語·微子》:“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兩個“為”字都是這用法)。這樣理解,這頭一句就是整個這段話的論題、概括,從寫文章的角度看,還起到領起全文的作用,因為後麵的話正是對這意思作發揮——我這理解是“空前的”,太“大膽”了,我不敢就當做定論,所以給出的原文仍然采用“傳統標點”。

2.“勸公,以其死也,有自也”,這三句實在不好懂,而且似不成句,故一般都認為有脫字或筆誤,《今注》就持這觀點。《正宗》標點為:“勸公,以其死也,有自也。”作了兩個注:“勸:鼓勵。公:大同。句謂,所以鼓勵你與萬有大同。”“以其死也,有自也:因為造成死亡是有來由的,指人按私意去追求就會走向死亡。”這個解釋的語法和訓詁根據不牢靠,而且,勸人“與萬有大同”,正是教人不必怕死,怎麼反而用“(否則)會走向死亡”來作理由呢?這裏,我提不出“解釋”,隻好作個“設想”:“勸公以”三字是衍文,或者此處確有脫漏;“勸公以”加上脫漏的文字,一起要說的意思可能相當於“因為人們認為”,即是要引出下麵的話來,然後再針對之提出“而果然乎”的詰問。下麵,我就按這個設想作解說——如果解說通了,就該承認這個設想可以成立吧?

3.“(勸公,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這兩個“自”,是把“自……(變)到……”這個說法中的“自”名詞化,故前句“其死也,有自也”是說:人的死亡(作為一種變化後的存在狀態),你可以指出它是從哪兒變來(死總是指從生變到死)。因此,一般都把這個“自”字翻譯為“由來”、“原因”,是有道理的,但又明顯不夠貼切。後句是同這一句作對比,《今注》譯作“而人生於陽氣交動,則是沒有來由的”(《正宗》也作這種理解),倒是明顯有所對比,但對“陽”作這種訓釋似無根據,也看不出這裏有特地交代出“生”沒有來由的原因是“陽氣交動”的必要;特別是,為什麼源於“陽氣交動”的就“沒有來由呢”?如果“陽氣交動”本身就可視為一種“由來”,豈不自相矛盾了?據此,我斷定此解有誤。於是我認為,這個“陽”字乃是“明顯”義(《詩·豳風·七月》:“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其中“陽”字就是“明顯、明亮”義,指顯而易見),作“無自”的修飾性成分,後麵的“也”字是衍文,故這一句是說:而生卻明明白白是“無自”的。這確實很明白:死是“自”(從)生到死,生是“自”(從)什麼到生?誰說過?又有誰說得清?原來,這兩句不過是說:死有自,生無自;人們認定生死有別,所持的證據僅此而已——這隻是我的理解,所以我還不敢據以改動原文。

4.“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曆數,地有人據,吾惡乎求之?”這是對上述觀點的質疑和詰問,頭句等於說:真是這樣嗎?“而”是代詞,“此”義,指代上述觀點(《穆天子傳》卷三:“比及三年,將複而野。”其中“而”字就當訓“此”)。接下又問:(若果真如此,那麼)對人來說,生和死哪一個是適合的?哪一個是不適合的?然後逼問:要了解天上的事,有曆數可作推測(“曆數”即古代天文學),要了解地上人間的事,有人據可為依憑(“人據”與“曆數”對言,當是指謂關於人的學問,這是作者臨時根據語境自造的一個說法,或者“有人據”就是“有人的活動作根據”的意思),關於死生的這個區別,我該怎樣去探求呢(“惡乎求之”)?——頭句的“而”字,《今注》、《正宗》都翻譯為“你”,結果弄得譯文無法讓人讀懂。看《今注》的:“你果是這樣嗎?哪裏是所適的地方?哪裏是所不適的地方?天有四時變化,地有人物依據,我還到哪裏去索求呢?”當然,將這個“而”就理解為“然而”,也講得通。

5.“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這是進一步作具體的有分析的詰問:既然沒有人(“莫”)知道人的死生變化在哪裏結束,那憑什麼(“若之何”的“若”相當於“奈”)說人沒有命(已經死了)呢?既然沒有人知道人的死生變化從哪裏開始,又憑什麼說人有命(是活著的)呢?這是根據“死有自,而生無自”作出的駁論,揭示了此說的內在矛盾,極有邏輯力量(實為邏輯上所謂的“二難推理”)——既是講死生,“命”在這裏就該是指人的生命,即就是“生”,為了修辭的需要才改用“命”字;後麵接著講“無鬼”、“有鬼”,也證明必是如此,因為當時人認為人死後就變成鬼,所以這兩句從“生”的角度詰問“無命”、“有命”,下兩句就從“死”的角度詰問“無鬼”、“有鬼”。《今注》、《正宗》都把這個“命”解釋為“運命(命運)”,譯文自然又十分費解,從講命運一下跳到講鬼的問題,也讓人莫名其妙,或以為莊子語無倫次。

6.“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上麵講了,這是從死的角度提問:上兩句是申明,按前述“死生有別論”,人的“命”亦即“生”將無法理解,簡直不好說人究竟是死了還是沒有死,這兩句則是說,人的死也無法理解,不好說人死了是否真變成了鬼。因為據“死有自”說,死就是活人變為鬼,故而有人與鬼“互相應和”的情況,但這“相應”(兩個“相應”前的“以”字同“所”)明顯是時有時無的,從有看,不好否定鬼的存在,從無看,又不好肯定其存在——這頗能說明,莊子對當時的“有鬼論”亦即“人死變鬼論”,是持懷疑的和批判的態度的,就是說,具有某種程度的科學精神,並把這種態度和精神納入到了他的“生死觀理論”中。《今注》、《正宗》因為不知這“應和”之所指,對這兩句的翻譯可說是“跑題”跑得更遠了,分別是:“萬物如有相應的對象,怎能斷定沒有鬼神呢?萬物如沒有相應的對象,怎能斷定有鬼神呢?”“既然有相互感應的存在,怎麼能說沒有鬼神呢?有時又沒有相互感應的存在,怎麼能說有鬼神呢?”

按我的上述解讀,這一章明顯是上一章的“尾巴”,因此也並不遊離於第一章的論題之外,並入上一章,其實更好一些。我對此章的理解似乎言之成理,按說我應該有信心的,但太與眾不同了,我又不免有些惶恐不安。

關於這一章,我還要提一下《感悟》中的一段話:“在這些質疑中,我們看到,莊子及其學派對於文明發展出來的無窮分別帶給人們的束縛和局限,一直是取批判態度的。當然,文明發展著的分別,是無法遏止的。但是,對於這種種分別帶給人們的壓抑甚至統治,采取什麼態度,至今仍然是必須麵對的重要問題。正是在這一點上,莊子及其學派上述的批判和質疑,具有啟發性。”應該說,這個“感悟”確實很好、很深刻,但讀者如果去細讀一下它前麵對於那些“質疑”的“解說式評述”,就會發現,它對原文的理解,和《今注》、《正宗》的理解很是相近,或者要說,就是以這類著作提供的注釋為基礎的。據此,我又有個“感悟”:在對原文誤讀的基礎上,也可能生發出正確而深刻的感想,作出頗有見地的評論,而且,由於越是離開原著原文的原意,感想和評論就越少受到限製,其獲得“正確、深刻而獨到”的評價就有更大的“空間”,平心而論,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否就因為如此,我國出現了許多這樣的“學者”,他們並不研讀原著,更不務求達到對於原著的準確理解,卻能寫出關於某部古代名著的研究論文以至大部頭的著作,並因此獲得很高的學術聲譽?這當然會形成“惡的循環”,結果是,學者、專家、“博導”多了,真正懂得古代經典的人卻少了,經文的原貌、本義則以多種非本真的麵貌、說解被傳說著、征引著、使用著。還說一句:這是正常的以至必然的現象,因而談不上要加以“處理”,還是某個非正常的原因造成的,因而理應歸入“腐敗現象”,所以是有待“克服”的?這,我確實還提不出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