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你在街上看好車,娘進去掏雞窩了。”

當娘的看出來了,二妞害躁哩,她不願當著那些小夥子姑娘們的麵去掏雞窩,當閨女的卻沒看出來,娘挎著又大.又破的糞籃,走起來一瘸一瘸的。娘走不得遠路,腳已經跑腫了。

“掏雞窩哄——,誰掏雞窩?”金大媽吹喝著。雞窩都上著鎖,垂頭喪氣的母雞隔著鐵柵欄眼巴巴地往外瞅著。唉,要是在鄉裏,這些雞婆婆還不都自自在在地滿地裏跑著。這兒倒好,象關班房一樣。金大媽簡直有點兒可憐它們了。

“掏雞窩哄——,嘻嘻,掏雞窩哄——”幾個調皮孩子跟在金大媽屁股後頭,學著她吆喝。城裏的孩子象八哥似的愛學舌,學賣冰糕的咳喝,學換鍋底的吹喝,學炸玉米花的吹喝……要是二妞被這幫孩子跟著,怕不羞死了。金大媽不怯,隻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一個抱小孩的少婦過來了。大人白、瘦。孩子也白、瘦。城裏人少見日頭,捂的。

“去,去,去!一邊玩去。”這少婦心眼好,轟走了跟著金大媽屁股轉的孩子,義拿出鑰匙開了自家雞欄的鎖:“大媽,當心點兒,別驚了雞子。”

“哎,哎。”金大媽喜孜孜地彎了腰,象撿金元寶似地進了雞欄。那雞欄低,一抬頭,就會碰了腦殼。薄薄的油毛氈,象烙餅的鐵鼇子一樣黑。一隻白色的雞婆子正臥在窩裏(城裏人白,雞也是白的,難看!,一哈一哈地喘著氣,臉憋得通紅通紅的,有點兒驚慌失措地望著金大媽。

翻晤,晤,別怕,別怕。”金大媽象哄孩子似地一邊對那雞婆低低說著,一邊慢慢蹲了下來。雞欄裏的糞好厚喲,怕是好久沒整過。金大媽左手用小鏟鏟著,鏟起一塊塊糞餅來,右手用小掃把掃著,掃得那圈底光溜溜的。金大媽進了雞欄才發現。這“小屋”不但關著幾隻雞,而且還吊著、塞著一些小木板、碎破爛、冬天烤火的煤爐、鐵煙囪·一還真是個小倉庫哩。城’裏人房子緊,金大媽也聽人說過。

那少婦是不放心還是怎麼的?抱著孩子,站在雞欄外麵,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金大媽搭仙著。

“大媽,你這是從哪兒來呀?”

“黃河北,離這兒百把裏路哩。”

“喲,那麼遠。咋不叫兒子姑娘來,你跑得動嗎?”

“……跑得動。老了,做不動啥重活,出來拉點肥也好。她大姐,你才養了三隻雞呀?”

“三隻,夠麻煩的。早上得買雞菜,一下班除了給人做飯還得給雞弄食兒。”

“一天收幾個蛋?”

平均一天一個,夠給小寶寶吃的。”母親愛昵地親著孩子,“就圖個新鮮蛋,給孩子蒸蛋羹。”

金大媽心裏猛一熱,唉,都是為了孩子喲!一談起孩子,兩個母親的話就更稠了。農村的孩兒沒見過養得這瘦的!喂啥?牛奶?糕幹粉?蛋黃糊栩?……不成,得喂小米油油!小米油,胖胖狗。還有雞燉皮(內金),在火上焙幹了,排碎,烙餅給孩子吃……。

說話間,雞欄出淨了。金大媽看著半籃雞糞,興衝衝地往外拎。誰知道右胳膊酸沉沉的,猛一脹疼,糞籃竟碰在雞欄的高門檻上。“哎喲!”金大媽叫了一聲,摔倒了。

“漏肩風”!金大媽知道,老毛病犯了。大概是昨晚在架子車下露宿,二妞睡熟後翻身裹走了被子,涼了自己的右肩膀。

“咯咯,咯嗒咯嗒——”窩裏那隻紫紅臉的老母雞終於忍耐不住,驚恐地撲打著翅膀飛出來。“啪一一”白色的雞蛋殼碎了,淌出薑黃色的水來。“他,咆,吔!”金大媽慌忙叫著,用手去捧。

“他大姐,你看俺這是昨弄哩——”金大媽尷尬地伸出枯糊糊的手。唉,人家可是每天隻收一個蛋,還得給小孩蒸蛋羹哩!

“沒事,沒事。”那少婦抱著孩子,慌忙往一邊躲了躲。

金大媽心中老過意不去。噢——,她忽然想起來了,上路時障的幾個熟雞蛋,還有兩個在布衫口袋裏。“給,給。俺這倆熟雞蛋給娃吃。”金大媽決然地走近前去。

那少婦碎然不及反應過來,雞蛋已經放在了她的手裏——還枯粘的哩!

少婦咧嘴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卻轉回身去,幫忙喊出居民們來,把雞欄的鎖都打開了。金大媽樂得合不攏嘴,她清掃了一個又一個雞欄,把掃出的一籃又一籃雞糞堆在院裏的花池旁。然後,才腳步跳秒地走出院子,去喊在大街旁看車的二妞來拉雞糞。

車子不見了,二妞也不見了!

金大媽的心象被線繩子係著,一下子懸了起來。“二妞——,二妞哎!”她扯開喉嚨,張惶地喊著,惹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都盯著她看。金大媽自然不顧這些,她高聲叫著,象隻老母雞在焦急地“略咯”喚著自己走失的小雞雛。那雙眼睛四下裏張望著:電線杆、梧桐樹、汽車、 自行車……嗬大,架子車I她看見街對過是一座百貨大樓,樓前停靠著一排自行車。在自行車的邊上,就緊挨著自家的那輛高車幫紅纖帶的架子車!

她忙不迭地從馬路中間穿過去,惹得汽車、電車憤怒地響了好一陣喇叭。終於,她穿過了街道,走近前去拉自家的車子。可是,看車的大嫂卻攔住了她。要車牌子!費了半天口舌,金大媽才弄清楚,原來二妞把車存了,取車還得要車牌子哩。那大嫂勸她別掛心,閨女存了車,一準是逛街玩去了,呆會兒準定回來。金大媽聽了,心才稍稍放下。是哩,閨女沒來過省城,也該讓她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