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二妞就在這百貨大樓裏轉悠理。於是,金大媽也進了樓去,城裏人可真多,象窯裏的磚似的,塞得滿滿的。金大媽專往那姑娘媳婦多的櫃台擠,說也怪,挨著金大媽的人,都會往一邊讓讓。這二來,金大媽找起二妞來,倒是便當多了。姑娘媳婦多的地方有三攤,第一攤是賣衣服褂子的。金大媽沒找到二妞,隻看到幾個泥巴人穿著怪花俏的衣服木呆呆地站在那裏,有點兒象過去.宙裏的菩薩和羅漢。第二攤,是賣鞋子的。金大媽還是沒有看到二妞,隻看到滿架子亮得耀眼的皮鞋,後跟高高的,好象驢蹄子。第三攤,是賣香水香脂的,那玻璃瓶子紅紅綠綠,百巧百樣,花也似的好看。金大媽擠了幾回,就聽了幾回哆嗦。“瞎擠啥,也不買東西!”她心裏直覺得窩憋。她在這個櫃合前又沒有見到二妞,也就不願做個擠看熱鬧的老婆子了。她瞥了瞥那些城裏姑娘,用手敲敲櫃合說:“有,有那蛤蚌油麼?”
櫃合裏的姑娘和四圍的姑娘都捂著嘴,象雞卡了食似的“咯兒,咯兒”地笑。金大媽生氣了。就是蛤蚌油麼I她記得那還是丈夫活著的時候,在大隊代銷點給自己買過那油的。裝在個亮亮光光的蚌殼裏,香香的,滑膩膩的。擦了臉和手,冬天都不裂。給二妞也買一個吧,她準定喜歡!
“給俺拿蛤蚌油。吱,就是,擦臉的,”金大媽比劃著。
“擦臉用的?嗽,這全都是。”櫃台裏的姑娘指了指琳琳琅琅的貨架,“最賤的,是這種。”
一個癟癟的塑料袋扔在了櫃合上。
“俺,不要最賤的。給俺拿,最貴的。”金大媽在櫃台前站正了。
“銀耳珍珠霜。二元九兔三分。”
金大媽眉頭沒皺就買下了。城裏的姑娘用得, 自己閨女也用得。二妞跟著自己一年到頭下死力做活,小閨女家硬當個棒小子使,掙下了那多錢,用個啥“珍珠”擦擦也不為過!
金大媽手捧著那瓶子,站在街上等二妞。一等等不來,二等還不來。眼見得馬路上車又多起來,看車的大嫂說那是職工下班吃午飯了。金大媽這才真急壞了,閨女怕是出事了!是讓車子軋啦?還是走迷摸丟啦?孤單單一個閨女家,讓娘好不掛心喲!這車來人往的大世界,可讓娘上哪兒去找喲……!
金大媽心慌地揣起瓶子,要去找警察。忽聽老遠一聲喊“娘一一!”可不是,二妞跑著過來了。
“哪兒去啦?”
“看,立體電影。還戴,眼鏡哩!”二妞興猶未盡,拿手比劃著。
“咦,你個瘋妮子!”方才對女兒的心疼牽掛,化作了一股突生的怒火。“啪”,金大媽一掌打在閨女身上。二妞立刻象霜打的菜葉,蔫了頭。她默默地拉起車,隨母親慢吞吞走進了那居民宿舍區。
院子裏,那堆雞糞好象也在瞪著兩個眼睛一一那是金大媽的那兩個熟雞蛋,怪顯眼地放在糞堆邊的花池沿上。
回去的路上,二妞啞了似地悶頭拉車走著。車纖蠅上墊著娘的灰頭巾。金大媽在後麵淮著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閨女找話說,二妞有聲沒氣地應答著。
“咦,妞至這電驢子可老快。”
“……摩托。城裏人騎著去黃河邊玩哩。”
“這——拖,得好多錢?”
“……七、八百哩。”
“冬裏咱也買一個,想到省城耍,騎著就來。”
二妞嘴角隱隱地笑扯了,娘也不是瞎白話,去年冬,整進了一千七百塊錢哩。
拉架子車到底沒“電驢子”快,天黑了,還沒過黃河橋。遠遠的,看得到大橋那脊梁骨似的鐵架子,公路邊上,有一串珠子般的光亮,那是走遠路的架子車隊的馬燈。天晚了,就歇在公路邊上,待天亮了再過黃河橋。
金大媽讓把車停靠過去,在車底攤開鋪蓋卷,娘倆準備歇了。
二妞弄得水來,擦落了身上的汗,魚似地鑽進了娘的被窩筒。
“傻妮子,睡裏邊。”金大媽扯著閨女的小辮。風起了,娘在外麵,好擋著。二妞鯉魚打挺,從娘身上翻過來,直嚷著讓娘骨頭格疼了。娘卻忽然想起啥,遞過一個小瓶子來。
“快擦擦,別叫風毅了臉皮子。”
二妞小雀子似地叫著,擦了自己的臉,卻又兩手伸開往娘臉上抹。那個香喲,熏醉人。
“娘,你今兒個受累了。”
“說啥子,娘不受累,誰受果。”
“……”
半夜裏,金大媽凍醒了。二妞睡覺翻身,把被子整個裹了去。金大媽渾身骨頭疼著,怎麼也睡不著,靜靜的,隻聽到黃河水流著。
古老的黃河有那樣寬容宏大的河床,即使是冬近水枯了,也總是竭盡心力地流著,流著……
二妞在娘的身旁,做著騎上電驢子,沿著黃河大堤奔馳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