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棗老漢”和“鸚鵡樓”(3 / 3)

上靈首山,必登靈首石。秦雅琳自然也不能免俗,她由田幹事領著,來到了靈首石下。那石峰有十兒丈高,從麒麟脊背到麒麟頭頂,必須通過一條山石上鑿出的僅能容一人行走的小徑。要上靈首石的人很多,幸虧田幹事先擠了過去,腦袋前伸,右手後舉,又習慣地做了個“俯衝”姿勢,那人群才緩緩地讓開了。

麒麟背好登,麒麟頭難上。秦雅琳興致高,剛登上麒麟背,居然先一步抓住鐵欄,踏上石徑,把田幹事都甩到了身後。那石徑一側臨著百丈深穀,似一條天梯高懸著,直伸向碧藍的夭空。秦雅琳上了十幾步,忽然停了腳。她發現,有兩個人正沿著石階從麒麟頭上下來,他們早已走下了一半路,秦雅琳剛才竟沒有留意他們。

怎麼辦?別人是先下來的,按常理說, 自己應退下去。秦雅琳猶豫了,就在這時,那兩人卻困難地折轉身,緩緩地又登了上去。

秦雅琳終於攀上了麒麟頭。可是,她第一眼注意到的並不是繚繞山燦的白雲,不是蜿蜒天際的長河,也不是那“麟鳳在赤霄……”的禦筆題詩。她注意到的,是那兩個默默站在靈首石梯旁的人:瘦瘦幹幹的小腳老婆婆緊緊挽著“紅棗老漢”的臂膀。他們表情莊重,象正在拍攝定婚照的一對新人。他們眼神諧謔,象剛剛看了一出不甚高明的戲劇後走出劇場的觀眾。

山風,扯著小腳老婆婆灰自的頭發,扯著“紅棗老漢”那身金子一樣黃燦燦的衣衫。那沒有熨燙過的衣衫打滿了皺折,秦雅琳卻細心地注意到,那衣料不是眼下時髦的什麼特麗倫、尼龍細……而是五十年代見過的那種地道的真絲杭紡!

不知為什麼,秦雅琳那頓午飯吃得很沒有味道。 田幹事為此有所不安。他以為秦雅琳大概是對肉、蛋之類的菜膩味了。山上的夥食不容易搞好,大米、蔬菜、肉蛋之類副食都要靠一輛卡車下山去拉。花樣品種自然就不容易調劑了。當秦雅琳索然無味地嚼著一塊饅頭的時候, 田幹事忽然問秦雅琳是否吃過本地區漁場新引進的一種非洲螂魚?秦雅琳盯著田幹事那碩大的前額,視而不見、心不在焉地“嗯啊”了一聲。

夏天是個多雷雨的季節。孤零零地呆在深山小樓裏,聽炸雷打破幽林中的寂靜,看閃電壓倒黃昏的吊燈光,是很難安然進入夢境的。秦雅琳幾回回在朦朧中聽到一陣陣奮力的呼喊聲、喇叭的鳴叫聲、雜遝的腳步聲……起身來,卻隻看到窗外漆黑的夜色,隻聽到風雨抽打樹梢、屋頂的聲響……

然而第二天的晚餐,飯桌上多了一盤色味俱佳的紅燒魚。田幹事頻頻用筷子將那魚夾到秦雅琳碗裏,誇讚著這種非洲螂魚的肉細味鮮。秦雅琳果然多吃了半碗米飯,飯後,田幹事陪著秦雅琳在雨後清新的空氣裏散步。他們又繞過了那幾座殘破的碉堡,踏上了那條爐渣和沙石浦就的、綴著粉木模、紅紫薇、白桅子、黃金桂……的小路。遠遠的,他們又看到了那座廊柱上掛著一串串白色的大蒜頭和嚷〔辣椒的蘑菇狀小樓,看到了種著花果和南瓜、茄子、首偕的院落。

他們倆忽然愣住了。

哪兒來了那麼多濺著泥水的小汽車?“北京”、“上海”、‘豐田”、“奔馳”“…

哪兒來的那麼多人?煤礦療養院的大嗓門工人們,山上各處看守樓房的絮絮叨叨的老頭老婆婆們;山上的社員、小街上的售貨員們……大家把院子圍得滿滿的,嗡嗡地議論著,象圍著木箱轉的蜂群。

“嘖嘖,多少小汽車喲!”

“說哩裏老頭當年的馬夫,如今也都是啥書記哩!

“他咋啦?不是前幾天還擔糞的嗎?”

“可不是,昨晌午還和俺老哥幾個向那山道上移栽花木,說是要把這山變成公園哩!”

“你們不知道?昨晚上雨大路滑,山下開上來一輛拉魚的卡車,在斷崖那懸了空!險著呢, 多虧老頭喊了人去搭手幫忙。唉,人老了,一淋一累,就病得不成了!

“下山吧,趕快弄下山吧!

“這不,這多領導來看他、勸他。倔,老頭倔!讓他們都走,都忙去裏說啥如果自己死了,就埋在北山頭破碉堡那兒,要和當年的戰友們埋在一道!

夕陽的金輝給山路邊幾棵詢樓著脊背的老樹鍍上了一層金燦燦的光彩,秦雅琳恍恍然又好似看到了靈首石上那個穿著皺巴巴黃衣衫的老人。她心中驀然一動,焦灼地想擠進人群中去。

田幹事立刻趕上前來幫忙了。他依舊是腦袋一伸,右手筆直地向身後一舉,做出了那個被人打掉了一個翅膀的轟炸機的俯衝掃射動作。

秦雅琳看到這些,忽然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惡心。那種作嘔的強烈衝動,似乎是不僅要把吃下去的什麼“非洲螂魚”之類的東西吐出來,甚至於要把整個的“自己”都吐出去呢!

於是,秦雅琳跋珊地折回了頭。她回到自己那座帶著鶴鵡徽號的小樓裏歇息,然而那種嘔吐的感覺卻很難消失,似乎有一種什麼氣味在刺激著她。她不安地在房間裏徘徊,最後才發現,是那吱吱作響的樓板縫裏發出的陳舊的、發黴的氣味。她終於意識到,應該動身離開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