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鬥入獄不久,張樂樂的妻子菊花也因終日擔驚受怕、鬱悶成疾病故了。
張樂樂土改時分得疙瘩三間瓦房,挺寬綽的一個院子。院裏花草茂密,果樹成林,如同花園。這房子與薑紅牛的房院相挨,薑紅牛早就盯上了這所院子。薑紅牛曾找樂樂商量,願意出高於實際價錢一倍的錢買下。當時張樂樂把頭一搖:“金山銀山,不如咱這小院值錢!他是咱從疙瘩手裏分來的,把銀行給了咱也不賣!”如今,張樂樂為了薑紅牛去法院裏說句好話,早日放回廓鬥,把這院子也賤價“處理”給了薑紅牛。他現在住的小屋裏,土改時分得的紅桌子、紅椅子、紅板櫃沒有了,一九五五年買下的放餘糧的兩個大瓷缸不見了,一九六五年買下的“飛鴿”車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鋪著一領葦席的炕上隻有一床補丁連補丁的被窩。屋裏有火爐沒有火,不害怕屋內外溫差太大得感冒。
張樂樂早已回到他的屋裏。他還沒有點火做飯。他的肚子咕嚕咕嚕直響。他咽下一口一口的唾液。肚子餓得難受,他卻重重地在腦門上猛擊一掌:“你吃飯?你喝西北風都不配!”他打罷罵罷,坐到一個三條半腿的凳子上,苦笑一聲,一動不動。
序鬥今天過生日,張樂樂患了感冒。他頭難受,心不寧,早飯前往野外拾糞歸來,心情恍惚,眼花繚亂,走到和尚惱南邊,碰巧一隻灰狼蹲在疙瘩的墓堆上,他把灰狼當成了疙瘩,喊了聲:“娘的,這不是疙瘩又活啦!”他沒想到他喊的那樣聲高,傳進了高羽巴的耳朵裏,更沒想到華滿山為他解圍。
張樂樂忽然哈哈哈的千笑一聲,“呸,呸,呸”的連陣多口唾液。他後悔他沒有敢理直氣壯地向高羽巴說出實話,他恨他給華滿山留下禍患。
華滿山小時候,被葛潤吉養育多年。華滿山、丁貴武是他童年時代的好友,三人說刺草都刺草,說一拾柴都拾柴,說摸魚都摸魚,說捅馬蜂窩都捅馬蜂窩,從來沒有紅過臉,從來役有吵過嘴。華滿山戴上了黑帽子,丁貴武以酒代飯,能喝得不知人事,他含著淚水唱秧歌。
“你的心肝哩?叫狼吃啦!叫鷹叼啦!你……”他咆哮著站立起來,一腳把三條半腿的凳子踢遠,挺直腰杆;可憐、自卑、煩亂的神態一掃而光;使人感到他成了一個堂堂正正、勇氣十足的男子漢。一忽兒,他把腳一跺,邁開大步朝外邊走去。
他要往葛潤吉家走一趟,求華滿山把吐出的話兒吃回肚裏去,將禍再摟到他身上。
他走出門外不遠,瞅見薑紅牛與王順喜朝葛潤吉的院門走去,肉蛋娘朝他說的“呐喊疙瘩又活的目的是什麼?”當即又在他耳邊響起來。他的腳步放慢了,他的腰杆又彎了。轉眼間,他又退回到了他的院門裏。
也難怪張樂樂縮身回轉。薑紅牛原來臉上的喜容不為貴,口裏的笑聲不值錢,五權到手,一天遮天,喜容為了貴,笑聲值了錢,普通老百姓再難看到他的喜容,聽到他的笑聲。江青反革命集團被揭出以後,他的喜容和笑聲又有所恢複。而今天,他的麵皮繃得很緊,眼裏閃著寒光,雞和豬都給他讓路哩。
葛潤吉三間房,一間做廚房,兩間是住屋。長條小院沒有一分大。農具擺放得整整齊齊,地麵清掃得幹幹淨淨。屋裏夠寬敞,不太豁亮,隻有兩個挺小的窗戶,一個朝院,一個朝街。炕上鋪著氈子、褥子。炕爐裏生著煤火,屋裏暖烘烘的。牆堂裏放著一碗水蒜,黃盈盈的蒜苗已經四寸餘高,顯得頗有生氣。而葛潤吉卻得了中風不語病,躺在炕上,再下不了炕,說不了話。
華滿山是來伺候葛潤吉的。葛潤吉病倒第三天,華滿山就趕來了。
葛潤吉靜靜地睡在屋裏炕上。廚房裏煙氣騰騰。華滿山做早飯做晚了。華滿山蹲功不淺:他屁股底下放著草蒲團不坐,蹲著拉動風箱,熟練地往灶膛裏塞柴,賽過家庭婦女。他的眼神,他的麵色,仍象在丁字街裏代張樂樂解圍時一樣。
“誰在家?”薑紅牛和王順喜走進院裏,王順喜搶先開腔。
“我在家。”華滿山不卑不亢地應著從廚房裏走出來,
“屋裏坐吧,屋裏坐吧。”他雖然不認識薑紅牛和王順喜,他認定不會是別人。
薑紅牛、王順喜跟華滿山走進屋裏,薑紅牛先開了口。
“我是薑紅牛,他是大隊秘書王順喜。我們聽說潤吉叔病了,看望看望潤吉叔,順便也和你見一麵。”說罷,自然地坐到了華滿山遞過來的凳子上。
薑紅牛將在紅霞家帶出來的不快放到了一邊,把原來對一華滿山的擔心也放到了耳後。在大隊辦公室裏,不管王順喜如何樂觀地說華滿山已經蓋棺論定,他也嘀咕華滿山是否已經摘掉帽子,擔心華滿山還會不會摘掉帽子。他認真地注視華滿山的神色,他相信了他的眼力,他沒有從華滿山的身上看到一星星摘掉帽子的美氣,更沒有從華滿山身上看到一絲絲官複原職的神氣。他翹起二郎腿,把帶過濾嘴的紙煙放進嘴裏,以關切的口氣向華滿山詢問了葛潤吉的病情,鼻孔裏“吭吭”兩聲,再皮笑肉不笑地叮問華滿山:“你為麼忽然喊起疙瘩又活啦?聽說你小時候在潤吉叔這裏住過多年,你能不知道疙瘩是個什麼東西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