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3)

電燈象葛潤吉他們所在的屋裏一樣明亮。然而,人多得看不見田瑞英坐在哪裏,隻見爺爺、奶奶、大伯、大娘、叔叔、嬸嬸們的臉上,高興得象他們的家裏要過喜事,隻聽一個尖下巴嬸子不停口地向田瑞英誇讚起華滿山來:

“……田瑞英,你算是有福,打著燈籠走上二百八十裏也難碰見牛角這個好女婿。戴頂黑帽子,不就算是成了鬼啦?村裏人不把他當成鬼,他也不尿黑帽子!他暗暗給村幹部們當參謀:公社分配下征購任務,五個生產隊平均分攤,多打不多交,少打不少出,又行起常年包工。包工到戶,一包到底。還有許多鮮道道兒,一下子掀起了大家的主動性,一隻一年功夫,冒進浮誇造成的困難退了位,家家都又翻了身!你說說……”

聽不見田瑞英搭腔。又一個粗嗓門兒的大娘打開了話匣子說:“田瑞英,你明眉歡眼兒的,肯定明白:人的醜俊不算什麼,人的品德是根本!”她情濃意足地把華滿山在秀花身上的恩德陳述一番,把麵前的一個嫂子推開,響鑼急鼓般地說:“那時節,他權力有權力,地位有地位,工資有工資,說麼樣兒的媳婦兒不現成呀?可他硬是不肯扔下秀花子,硬是願意當和尚!田瑞英,你到哪兒去尋這樣好心腸的男子漢?”

“可說的是哩!”立在桌子前邊的一個大耳朵叔叔又搶接,“修盤山渠時候,牛角象個沒窩沒雙的鳥,白日黑價不回他這窩,哪兒工程艱難他鑽到哪兒。就說黑石崖塌方那會吧,要不是牛角眼疾手快,把俺小子給推跑,砸傷了他的腿,俺小子還能活到今天?俺還能抱抱孫孫?……”

“你說的天對地對!”一個小眼睛嬸嬸又指手劃腳地開了腔,“牛角細得象牛毛,不管哪裏的困難戶來求借他,準不會空著手回去。說是借,光借沒還。要還他,他火冒三丈!天底下真少見這樣的好人!……”

“真是!真是!……”

“娘子軍們,你們別真是真是的啦,天不早了,該把牛角呼喚回來,讓牛角和田瑞英麵談麵談了!”一個小個子爺爺掂起腳尖,用特大嗓門兒結束了大家對華滿山的頌揚。

“對對對,大家都走啦,年輕人們快去把牛角喚回來。他還在外邊磨蹭麼?……”大家七音八調地說著,有先有後地朝外走去。

暗藍的天空裏沒有一絲絲雲彩,清亮溫柔的月牙兒即將落進西山。鳳凰嶺的人們已鑽進被窩,不過,還沒有合眼,還在興奮地談論著華滿山的喜事。

華滿山邁著輕輕的腳步朝他的屋裏走來了。

華滿山頭罩一條厚實的白布頭巾,上身套著葛潤吉為他縫補好的褂子。一定是葛潤吉和張樂樂、丁貴武為他掃了又掃,身上無塵無土,顯著千淨了許多。他的煙袋和荷包搭在肩上,煙袋和荷包好象擦洗了擦洗。他第一次找秀花見麵的時候,都沒有如此地整潔幹淨。他慢慢地推開了院門,又慢慢地關住了院門。他在院裏稍停片刻,才挺了一下腰杆,抓了抓下巴,又開腳邁步。也許是他的心跳了起來,稍停片刻,可以使心跳平靜下來。

難怪張樂樂叫華滿山相信他們三人的眼力。田瑞英齊脖兒短發,秀眉麗眼,模樣兒特俊。身材也十分好看:寬肩細腰,象白楊一般挺直,如垂柳一般柔和。穿的一般,上身套件洗過兩水的天藍色棉襖,下穿一條淺灰色的棉褲,衣服樣式好看,合身合體。來看望她的人們走後,她立時拿起答帚,把屋地掃掃,又找見一塊擦桌布,把桌子、凳子、炕沿擦幾個來回。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人感到她的誠實、殷勤、賢惠。她聽到院裏響起腳步聲,想是華滿山回到家裏來了。她前走一步,又後退一步,左看一眼,又右看一眼,不知是該站著迎華滿山進門,還是坐下等華滿山進屋。她咕冬一聲咽下一口唾液,退後兩步靠牆坐到炕沿上,頭不由己地垂到了胸前。

華滿山推開屋門,不慌不忙地進到屋裏,在離田瑞英五尺遠的地方站下了。他用心地看田瑞英一眼,隻是看清了田瑞英漂亮的臉形,好看的身段,就嘴巴忘了張,心聲驟然響起:“嘿,老天爺有眼,我牛角的妻命兒真不錯!隻要人家願意,我還有麼說的哩!……”

“你回來啦?”田瑞英甜潤潤地說罷,抬頭看華滿山一眼,看到華滿山穿戴整潔,麵顯春情,如同初戀的姑娘一樣羞怯,緊躲過華滿山的視線,又從炕沿上下到地下,拿起暖牽給華滿山倒水。

華滿山就近坐到了一個凳子上,田瑞英的羞怯、勤謹,使他的春情更濃,頓時象春風拂麵,蜜灌心田。然而好景不長,隻聽“嘩啦”一聲,田瑞英手中的暖壺脫手了,落到地下摔了個粉碎。

“哎呀,你看我這人毛手毛腳的,……”田瑞英慌忙把一暖壺皮拿起來放到桌上,又尋找簸箕和答帚清掃碎玻璃碴兒。

“我收拾,我收拾。”華滿山麻利地找見了簸箕和答帚,將碎玻璃碴兒掃到簸箕裏送到屋外。

田瑞英靠牆坐到炕沿上,不安地兩手無處放無處擱。

華滿山又坐到他坐過的凳子上,從肩上拿下旱煙袋和煙荷包,邊抽煙邊再瞅瞅田瑞英。一個竹皮暖壺,田瑞英著急的神情,變成了一支畫筆,在他的心裏畫出一個老大的問號,使他的春情頓時象是遇到了寒風和酷霜,萎編不展了。他劃根火柴抽著煙,猛氣抽兩口,和和藹藹、親親熱熱地與田瑞英拉呱:“瑞英,一個竹皮子暖壺,值不了兒個錢,值得……我這個人更毛糙,一個月扔過倆暖壺。我不渴,水快涼啦,你喝水。”

“我喝過啦。”田瑞英抬一下頭慢慢說。

“瑞英,你今年多大啦?”華滿山隨隨便便地又問田瑞英。

“二十七。”田瑞英輕聲輕語,不多說多道。

“聽你的口音兒,你好象離趙州石橋不遠。你是哪個大隊的?”

“我……我離趙州石橋不近,是……是梨園大隊的……”

“離這兒有多遠?”

“說不仔細。許有三百裏吧。”

“你到山裏來過沒有?”

“來過。”

“來幹麼?”

“五八年全民煉鋼,隊裏搞‘鎖門化,,男女老少都過鐵路背礦石,也有我。”

“走不慣山道吧?”

“走不慣,腳上打了不少泡。可把俺給累死了。”田瑞英的臉色展妥了,語氣光溜了,不再躲避華滿山的視線,說著還往華滿山一邊坐了坐。

華滿山抽口煙,態度更和藹,語氣更親一切:“我說瑞英,你怎麼想起往山裏來找男人哩?”

“山裏人的察性實厚。”田瑞英又避過華滿山的視線說。

“這才是,山裏人一也有不實厚的!”

“不實厚的俺不找。”

華滿山扔下煙袋,在一個竹籃裏抓出兩把炒熟的花生,放到田瑞英麵前,讓田瑞英吃花生。田瑞英抓把花生放到華滿山臉前的坑沿上:“你也吃。”

“好,我也吃。”華滿山沒有剝花生,又裝一袋煙抽兩口,猛地朝田瑞英一轉,“瑞英,你實話實說,你家裏是不是還有男人?”

田瑞英手裏的花生“嘩啦”一下落地下,頭又垂到胸前,張了張口,好象喉嚨被什麼堵住了,嘴唇顫抖了幾下沒出聲。

華滿山拿起凳子又往田瑞英身前坐一坐:“瑞英,我舅舅他們已經把我的老底兒端給你啦,我生在鳳凰嶺,長在鳳凰嶺,可我在你們那邊滾爬過好幾年,做個夢也和你們那邊的父老姐妹們在一起。別把我當外人,把心底兒話對我說!”

華滿山的刨根問底,好象把一團羨黎塞進田瑞英的喉嚨,吐難吐出,咽難咽下。憋得臉色一忽兒蒼白,一忽兒微紅。兩手一忽兒放到腿上,一忽兒拿到胸前。一會兒,很緊地咬了一下嘴唇,把嘴唇咬得顯出血印,眼裏的淚珠又成串地滾落下來。

“瑞英,你甭說啦。……”

“不,俺和你說。”田瑞英象看她的心愛的姐姐一樣地看華滿山一眼,“俺要不和你這個忠厚人說心底兒話,俺對不起你。俺說心底話,俺也對不起你。俺心地不好,你可原諒俺?俺……”

“這才是,你隻管說!”

田瑞英撩起衣襟擦擦淚,又深情地看華滿山一眼:“俺那兒有天災,領導人也有問題。俺公社裏的賈書記,光知道吹牛賣班,光知道往他的功勞上簿上劃紅道一兒,省裏的一個領導人往俺們那兒去參觀,他強迫社員們把冒了紅纓兒的玉米栽到公路兩邊,栽兒十裏長,二三裏寬。布省裏的領導人走了以後,玉米死個光。糟踏的糧食沒有數。他往上彙報一畝地產幾千斤、幾萬斤,按著他彙報的產量讓社員們交征購,社員們交不了就強迫,把社員們的糧食全購去了。俺婆婆俺女婿的身子骨都不壯,沒的吃,一下都躺倒炕上爬不起來。俺的一個鄰居嫂子叫俺出來,俺就瞞著俺婆婆、俺女婿出來了,想法子給他們弄點吃的,把他們的命保住。婦女家可有麼法子!俺……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