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瑞英嘴上沒有了華滿山,說過的話再燒不沒、洗不淨,死死刻在薑二禿的心尖上。同時,薑二禿早已聽葛潤吉和張樂樂說了,那次有人給華滿山介紹對象,對象沒有,意見,華滿山也同意,到了快要結婚的時候,對象爹娘又變了卦,嫌華滿山是個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硬是吹了燈。過後,不論誰再給華滿山介紹對象,華滿山一律謝絕。至今,華滿山還是一個光棍漢。華滿山來九莊照顧葛潤吉頭一天,薑二禿的心坎裏就象是鑽進了小老鼠。
太陽已落到西邊的層層疊疊高高低低的群山裏了。要是華滿山未來九莊以前,薑二禿早已邁著爽快的步伐甜滋滋地回味著田瑞英的賢惠,回到他的家裏去了。而今天,卻一步三晃,半天才邁進他的門檻。回到屋裏,砰一聲把煙袋扔到炕上歎長氣。
田瑞英早已發現薑二禿發了焉,也已敏感到薑二禿發焉的原因。可她還象平常一樣,先給薑二禿臉前放盆洗臉水,再麻利地把毛巾和肥皂拿給薑二禿,並笑著說:“快把你的難看臉兒洗洗,要是太累懶得動,我給你洗。”田瑞英說罷,見薑二禿不動彈,立時擰擰毛巾給薑二禿擦擦臉又擦擦手。
田瑞英的殷勤,並沒有使薑二禿的心鬆快些。
“我說紅霞娘,咱該把欠人的債還給人了吧?”
田瑞英愣征地睜大兩眼:“還誰債?”一忽兒明了,“噢,你是說我當初用的牛角哥的二百斤糧票和花的他那二百塊錢吧?”
“我薑二禿沒有白花過人一分錢!”
田瑞英不知說什麼了。
田瑞英一向珍情惜誼。薑二禿封閉住了田瑞英一的嘴巴,卻不能封閉田瑞英的心坎。田瑞英始終把華滿山的好心看做一顆閃光的珍珠一藏在心裏,任何情況下都沒有忘記。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是一筆債務,更沒有想到過還債。她牢牢地記著鳳凰嶺的奶奶、大娘、嬸嬸們對華滿山誇讚過的話語。她認死華我山不是個淺薄人。將糧票和錢歸還給華滿山,反而會使華滿山不高興,傷了他的心。而她不能把這些話道出口外。
“咋辦呢?……”田瑞英還無主張。
薑二禿再等不見田瑞英的回話,拿了拿煙袋,又砰一聲把煙袋扔到炕上:“人家送你的糧票、錢票,是保你一家活命的糧票,救你一家命的錢票。沒有把你婆婆的病保住,沒有把你女婿的命救活,是他們病太重。不歸還人家,損壞良心!那二年咱們糧票不現成,錢票不富裕,沒的說。”薑二禿害怕窗戶外邊有人走過聽見,壓低嗓門,“再說,你也不會沒聽見人念叨他戴著帽子,還造謠生事,擾亂民心,破壞安定團結,紅牛不會輕饒了他!不歸還了他的債,劃不清界限,是立場問題,路線問題。你比誰也不傻!”
“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多。”田瑞英慢慢說。
“鬼迷住了你的心竅!……”
“鬼迷不住我的心竅,你說應該歸還他就歸還他,等紅霞回來了給他送過去。咱們無非是緊巴點兒。”
“從明天起,不準單再給我捏不摻菜的窩窩!”薑二禿說著從炕沿上跳到地下,向田瑞英要出板櫃鎖上的鑰匙,開開板櫃上的鐵鎖,用勁掀起櫃蓋,伸手取出一疊糧票,一疊錢票,然後坐到凳子上,睜大泡愣愣的眼睛,把糧票數了又數,把錢票點了又點。
紅霞回來了。
紅霞的腳步邁得很輕很慢,頭不抬,眼不動,少力無神的象是千了一天特費力的重活。薑二禿顧不上瞅一眼紅霞的眼神,揣測一下紅霞的心情,伸手把紅霞招呼到臉前:“霞,去把這二百斤糧票、二百塊錢歸還給你潤吉爺爺家的那個客人。順便看看你潤吉爺爺的病好點兒沒有。對客人說,是俺爹叫俺來把俺娘當年要你的這糧票、錢票還給你。俺爹對你當年對俺娘的恩情感恩不盡!”
紅霞接過糧票和錢票不言聲。
“霞,你聽見沒有?”
“咋能聽不見!”紅霞的聲音很低。
田瑞英給紅霞講過華滿山的為人,對華滿山有好感。木過,紅霞對華滿山代張樂樂解圍,還沒有多用心思。
第九生產隊的老人好幾個,紅霞最尊敬葛潤吉。葛潤吉病倒以後,紅霞一直想去看看葛潤吉,然而,她的兩條腿上象是掛上了石錘,去了兩次,沒有走到葛潤吉門口就又止步了。這工夫,她爹叫她去送糧票、錢票,她想借機會也看一眼娘誇讚過的人,從爹手裏接過糧票和錢票就往外走。
紅霞走出院門,碰巧柳樹井上沒人提水,街裏沒人走過,她昂頭挺胸,照直地朝著葛潤吉家走去。粉紅細潤的臉上還露出了多日未見過的喜色,泉水般純淨的眼睛裏透出了多日未有過的光亮,顯得更加好看,更加可愛。紅霞走到了葛潤吉的門前,輕輕推開兩扇院門,走進葛潤吉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