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嫌疑犯在黃名來之前已經抓住了。彼時,那個叫吳坤的中年男人萎縮在凶案現場不遠的一個小賓館裏,麵黃肌瘦,模樣憔悴。被他們破門而入捕獲時,他的臉上反而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
再然後的今天,就在黃名滔滔不絕說著自己的項目時,耳機裏傳來聲音報告,吳坤在看守所自殺了。他把牙刷柄的一端懟在牆麵上,另一端插進了心窩,整個人沿著牆壁滑下去,和地麵形成奇怪的角度。
要對自己多狠才能下得了手。小王不寒而栗。而更叫他覺得驚悚的,是吳坤眉梢眼角邊流露出的,和黃名莫名的神似。
他們倆長得太掛相了。盡管黃名的身世背景中曾出現過親身父親,但無論如何,他們太相似了。
小王帶著所長簽字的認領單如三天前那樣,敲開了鑒證科的大門,他急迫地想要知道所長的暗示是不是對的,可他又害怕知道這一切的真相。
吳坤死前寫了一份認罪書,羅列著自己的動機和整個殺人過程。
十年前,吳坤三十五歲,有妻有子,沒工作也沒存款。生活艱難,世道變化太快,他被遠遠拋在潮流之外,僅憑微薄的低保維持生計。不幸的是,他還病了,沒有醫保的他無法終身服藥,一定會落下殘疾。
鄒春華那時剛在娛樂圈嶄露頭角,他借鑒日韓的娛樂頻道,開發了一款真人偷拍節目。內容是在大街上尋找路人,向他們提出各種奇怪的要求,而後看人們的真實反映。節目播出後反響不錯,但因為那時的新聞傳播力度沒現在廣泛,所以鄒春華想出了一個更損的點子。
他懷揣十萬元現金上街,尋找看起來最落魄的男人,和他們搭訕,並且向他們提問:“如果我給你十萬塊,你願不願意讓你老婆陪我一晚上?”
這樣的內容在當時顯得過於辛辣,鄒春華給節目取名為人性的拷問。而後,第一個被他看上,並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被偷拍的男人,正是自殺的吳坤。
盡管那時候國家經濟早已複蘇,可對於吳坤而言,十萬塊還是他一輩子都沒見過的巨款。隻需要一個晚上,他就能有這麼多錢。他的兒子吳尚書可以讀書,他的家庭從此走上康莊大道。
隻需要一個晚上。
一個晚上,燈關了,和誰不是睡呢。
鄒春華的聲音如惡魔的笛音,吳坤鬼使神差點了頭,貪婪地從他懷裏拿走了那疊用報紙包好的五萬塊。
他們約好了時間和地點,鄒春華告訴他,今晚如果他出現,就是同意了交易,自己會把剩下的五萬也給他。
鄒春華回家,剪輯完畢,提交審查。他人脈廣泛,所以審查對他隻是個形式。那節目當晚過審。
吳坤回到家裏,沒有拆開包錢的報紙。
他枯坐在床邊一夜,一直緊緊地看著報紙,陰影如蛇一樣吞噬了他的身心。等他反應過來時,手指上的皮已經快被啃沒了,老婆在他身邊死死抱著他。
吳坤抬頭看著自己的老婆,他在遺書裏寫,他的老婆是個美好的女人,勤勞善良,可她為了這個家居然已經那麼老了。
一瞬間,吳坤覺得自己是個畜生。他拿了錢就跑,死命地跑到和鄒春華約好的地方,他看到鄒春華,他把錢塞進鄒春華懷裏,可還沒等他說出那句“我不要了”,鄒春華先他一步開了口。
“大驚喜!整人遊戲,成功!”
吳坤懵了。燈光、話筒,不知何時從何處潮水一樣湧過來,將他席卷其中。鄒春華冷漠的臉遙遠地站在人群之外,他打開報紙,抖落出裏麵空白的紙張。
“畜生啊!”
“不是人!”
指責和謾罵聲接踵而來,鎂光燈和菲林膠卷的哢嚓音不絕於耳。吳坤陷入巨大的恐懼和彷徨並且無路可走。
二
節目剪輯編排後上映,萬人空巷,引起現象級討論的吳坤一家在這討論的旋渦中心如一葉孤舟,浪打過來,船就翻了。
妻子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帶著兒子離家出走,再無音信。
鄒春華一戰成名,躋身全國數一數二的製作人,還當上了大學的客座教授。
隻有吳坤,因為一念的惡意,因為一包白紙,在一夜之間妻離子散。
吳坤花了十年才找到鄒春華,找到他後,第一件事就是買了氯化鉀。他聽寵物店的人說過,動物安樂死一般都注射這個玩意兒。中毒後心髒會極速跳動直至衰竭。吳坤想要鄒春華的心跳失控,就像當年他的人生失控一樣。可那個晚上鄒春華看出了他的企圖,也聞到了酒中過量的毒藥味道。他倒掉了他的毒酒。其實吳坤想過,如果鄒春華道歉,他就不再堅持了。可惜鄒春華並沒有任何歉意。他的傲慢更勝酒的毒性,讓吳坤喪失心智,最終用匕首紮進了鄒春華的身體。
吳坤之前是殺雞的,那一刀下去,他甚至聽見了鄒春華生命斷裂的聲音。那聲音比世界上任何一曲音樂都來得美妙,那是對他過去十年所有苦難的彌補和平複。
鑒證科一如既往的冰冷。化驗單上,吳坤和黃名的基因相似度為86%。
這個數字足以說明很多事情,卻又帶出新的疑惑。吳坤是黃名的父親,可黃名的履曆上,是有過一個親生父親的,那人並不是吳坤。
新節目播出了,收視率節節攀升,製作人一欄寫著黃名的名字。小王先於所有電台和媒體,第三次將黃名請到了所裏。
三
“你的真名,不叫黃名吧?”
所長這樣問道。
“是,我過去叫吳尚書,吳坤是我的父親,我知道。那又怎麼樣?”
“什麼時候改的名字?”
“陪著媽媽逃出來時就改了,不想被人找到。”
“什麼時候認出吳坤的?”
“從看見老家夥的第一眼起。”
眼前這人,過去的吳尚書,現在的黃名,臉上寫著一種過去沒有的傲慢。所長抽了口煙,眯著眼盯著他,像要透過“黃名”
這個假名,看穿他還叫“吳尚書”時的過去。
“你的眼裏終於有了不一樣的東西。”
所長用夾著煙的手指著黃名。黃名冷笑地聳肩。
“什麼東西?”
“殺氣。”
所以將煙摁滅在煙灰缸裏,黃名往前,他的身形像靈活的魚,又像靈活的蛇。
“殺人的是吳坤。十年前他背叛我和我媽時就已經跟我沒關係了,”黃名一聲冷笑,“我媽就因為這事兒,沒過多久,瘋了。”
“你一早就知道是吳坤在跟蹤鄒春華,你也知道吳坤要做什麼。”小王開了口,黃名笑了笑,搖頭。
“抱歉,我怎麼知道他要幹什麼。他隻是來認了我,然後說要讓鄒春華道歉。我哪能知道他要殺人呢?”
“你……”
小王語塞,所長替他開了口。
“你對鄒春華怎麼看?”
“怎麼看?他害得我家破人亡,被人叫了十年破鞋龜兒子,但又給了我學位和工作的機會,我還能怎麼看?”
所長沒搭他的反問,又點了支煙,淡淡地開口。
“聽你同學說,你曾在公共場合和鄒春華因為節目內容發生爭吵,有這麼回事兒?”
黃名玩世不恭的神色微斂。他從燈下仔細地觀察著小王和所長,眼神如若屠夫。
“是有這麼回事兒。”
“介意說說為什麼?”
“不介意,反正殺人的視頻清清楚楚,我的恨意和殺機根本無所謂不是嗎?”黃名發出桀桀的笑聲,有點瘮人,“他啊,偷了我的創意。”
所長吐出一團厚重的煙霧,黃名的臉隱藏在煙團之後看不清晰。
黃名用簡單的語言告訴他們,鄒春華的新節目是他的創意。
創意被偷之後,鄒春華大言不慚地告訴黃名,人們看的是鄒春華三個字,而不是節目本身。黃名恨得牙癢,也確實動了殺心。
可還沒來得及動手,鄒春華便將他叫到了自己家中,告訴他被跟蹤的事情。那時黃名還以為他的殺意被鄒春華發現了,直到他在街角看見了一直尾隨鄒春華的吳坤。
僅一個眼神的交彙,黃名就認出了吳坤,那是糾纏在他過去十多年無法湮滅的夢魘,辱罵、羞恥如蛇如影糾纏在身邊,他不敢見人也沒有朋友。
當時黃名才十幾歲,可一輩子那麼長,能做的仿佛隻剩孤獨等死。他約吳坤在鄒春華家不遠處的咖啡廳,隱蔽、安全。
吳坤哆嗦得不能自已,眼裏是難以置信的喜悅。
而黃名隻有厭惡,弗無邊際的厭惡。
他將鄒春華的行程傾囊相告,其中包括那人竊取自己創意的小事。
而後發生了什麼呢?而後的事就和黃名毫無關係了。
黃名靠在椅子上,淡淡地說完,伸手找所長要了一支煙。
“隻是說一下行程,父子相見敘敘舊,不犯法吧?”
他的笑意十分篤定。所長給他點火,同時點頭。
“不犯法。”
黃名伸了個懶腰,大咧咧從所裏出去。小王跟在所長身後,恨得牙癢,手也癢。世上的惡人千萬,怎麼也除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