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長和小王一起站在院子裏,抽完最後一口煙。起風了,風聲緩緩,所長眯眼。
“所長,咱們真的沒辦法嗎?擺明了是黃名慫恿吳坤殺人,當兒子的,這麼惡毒,利用自己的父親……難道咱們就這樣放過他?”
“不然還能怎麼樣?他什麼都沒做過,人證物證口供都全了,人也自殺了,死無對證。我們是執法不能判刑,這事兒隻能了了。”
所長難得一次說那麼多,又說得那麼快,可見是生了大氣。
小王追上前一步,所長仰頭,風吹過他的頭發,片刻後他的嘴角吊起玩味的角度。
“但小王,黃名人生的時間線是連貫的,他的父母都真實存在,為什麼會無端端冒出來這個吳坤。我覺得人啊,是不會這麼簡單的。”
小王眨眨眼,一時不大明白。所長轉頭,重新戴上警帽。
“要聽風的聲音,風是會說話的。”
小王回到家中,他並不明白所長那包含深意的話裏藏了什麼玄機。他疲倦地換了衣服,窗外華燈初上,黃名的新節目如約播出,就著鄒春華的死訊如期火爆。
第一期是鄒春華自己出鏡,黃名站在他身後,壓低的雙眼中看不清究竟蘊藏了什麼。小王坐在電視前,漫不經心地看著這個已經僵直在太平間裏的人的最後一期節目。
鄒春華帶著黃名走訪工地。月色如洗,工人們合著月光吃飯、休息,還有人在吹笛子,笛音悠揚婉轉。
小王看著看著,身子就僵住了。
片刻後,他瘋狂地衝進裏屋,翻出那晚黃名報警時的錄音,放到最大音量,仔細地聽著。
他的桌上還擺著來不及收走的吳坤的遺書以及鄒春華的屍檢報告。
小王越看,心裏越涼,越涼就越能體會所長言語中的深意。
所長應該也發現了吧,遺書和屍檢報告中的矛盾,還有黃名報案時,疏漏的細節。
可若真要是這樣,多可怕,多可怕。
小王一下合上卷宗,仰麵靠在椅背上。窗外月色如水如洗如窗那麼大,靜靜地看著他和這個涼薄的世界。
而一直沒找到答案的黃名那詭異的身世矛盾也靜悄悄地爬上了小王的脊梁,蟄得他寢食難安。
小王帶著這個疑問專門走訪了黃名之前居住過的城市,在暗訪中他找到了黃名家過去的街坊。
與此同時,黃名聲名鵲起,做了娛樂圈新的權貴,徹底取代了鄒春華的地位。
小半年後,小王回來了。他在回程的車上看著《白夜行》,他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句話上:和陽光一樣不可直視的還有人心。
尾
再次和黃名見麵,小王把地點定在了咖啡吧,就是黃名曾經帶吳坤去的那個。案件隨著吳坤的死亡塵埃落定,小王看著眼前的黃名,感覺他較之前更加自信,也更加陰騭。
黃名攪動咖啡勺,勺子和杯壁碰撞發出脆響。他吹開咖啡沫,喝了一口。小王歎氣。
“王警官,事情已經結束了,不知道您找我來是為了什麼?”
“這半年不見,你怎麼樣?”
“不怎麼好,節目太趕人情太多,我天天喝大酒,快禿了。”
黃名抬頭。
“如果您是來詢問吳坤那件事,我也不好。我間接讓我父親殺了人,還自己報了警。他死了,我的恥辱洗幹淨了,我重生了,卻又像重新進了地獄,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我也分不明白。”
小王看著他,不知道為何黃名能如此坦然地在陽光下撒謊。
他從包裏一樣一樣取出當年的證據,極有儀式感地將它們羅列在桌麵上。
裏麵包括吳坤的遺書以及當年報警時的錄音。
黃名的神色深了。他如往常那樣靠在椅背上,雙手環抱於胸前,擺出防禦的姿態。
小王慢悠悠地點開錄音筆,裏麵傳出黃名報案那晚的聲音。
在人聲之外,傳來一種奇怪的敲擊聲。小王用手機同步播放了鄒春華最後一期走訪工地的節目,夜晚工地上傳出了同樣的敲擊聲。
“鄒春華家門口那幾天在施工。”
“那又如何?”
小王把吳坤的遺書和屍檢報告推到黃名跟前,黃名瞥了眼,沒動。
“吳坤說他一刀捅死了鄒春華,但實際上,鄒春華身上有兩刀,第二刀才是致命的。”
黃名的嘴角一動,咧出笑容。
“所以呢?”
“你那晚的確目睹了全過程,不過不是在監控器前,是在現場。我們想象一下,吳坤那刀沒能弄死鄒春華,他驚慌之下逃走,你進屋,鄒春華向你求助,你一不做二不休,補了一刀。”
“你有證據嗎?”
“很遺憾,我沒有,所以才是想象。”
黃名的笑意更甚。
“不過很奇怪,如果鄒春華盜取了你的創意,他一定知道你會懷恨在心,為什麼還要找你做保鏢,保護自己的安全?”
“我哪知道,不如你去問他?”
小王也笑了。他坐回去,喝著自己那杯已經微涼的咖啡,味道太苦,糖放的不夠。
黃名耐心地等他喝完了。小王從包裏掏出另一個牛皮紙袋,拆開,極有儀式感地把這小半年來他調查到的真正的黃名的照片和麵前這位“黃名”的身份一起放在桌上。
黃名的臉色這才真的變了。
“鄒春華的事情已經結案了,一案不二審,況且我沒證據,但這件事不一樣,我們從來沒破過這個案子。”
轄區五年前出現了一具無人認領的屍體,小王請鑒證科的同事進行對比,發現那屍體的DNA和黃名的母親有9成的相似度。
眼前這人說的重生,其實發生在很久以前。他姓吳,是吳坤的獨子吳尚書。吳坤同意了鄒春華荒唐的交易,妻子受不了日夜不休的輿論壓力,帶著吳尚書逃到臨市。
不過逃出來的吳尚書並沒有立刻改名字,他低頭做人,默默承受,直到遇見另一個底層人—黃名。黃名的父親早逝,他陪著癱瘓的母親生活在社會最低的階層,日複一日。吳尚書看中的,恰好是黃名的默默無聞。吳尚書開始接近黃名,了解他的生活,融入他的圈子,熟悉他的母親。緊跟著,臨市爆發疫病,吳尚書趁亂殺死了真正的黃名,修改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冒領了黃名的人生和癡呆的母親,連夜逃來這裏。吳尚書用這樣的方式從吳坤帶來的醜聞和母親整夜的哭泣中裏跳脫出來。
現在吳尚書故技重施,他就像病毒,躲在一具卑微的替身裏蟄伏人間,再看準時機,找到一個更耀眼的未來,用父親吳坤半生的親情和愧疚做餌,替他鏟除了人間的障礙,以便竊取鄒春華的未來。
小王看著吳尚書,回憶起半年前自己找到證據時內心泛起的寒意。他覺得眼前這個病毒,在人類的皮膚下隱藏著惡毒且蠢蠢欲動的禍心。
陽光之下的事,太可怕了。
“黃名”的身體恰如其分的哆嗦起來。小王一樣一樣收好了證據,撩眼看著吳尚書的表演。他還是覺得冷,外麵的陽光再燦爛,在麵對這個巨形病毒時還是叫人覺得冷入骨髓。
“你要多少,你說個價。”
黃名的臉扭曲著,小王搖頭起身,黃名一把抓住他,跪在地上。
“我沒辦法啊!他們追著我,罵我,打我,嘲笑我,都是因為我爸和鄒春華當年那個節目,我要永世不得翻身啊!我當時還那麼小,我什麼都不明白,鄒春華又偷了我的創意,新仇舊恨加在一起我才做了糊塗事,求你了,放過我……”
“吳尚書,你真正的母親呢?”
吳尚書一下愣住不說話了,還沒來得及收的眼淚風幹在眼窩深處。小王持續搖頭,彎腰。
“過去認識你們的人說,你母親在疫病來時一夜暴斃了。”
吳尚書的臉又沉了,小王覺得口舌生了毒瘡,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
“還有那位被你偷過來的黃名的生母,她是真的從一開始就癡癡呆呆不能認人嗎?畢竟我聽說,當年她隻是腿腳不便,腦子可沒出什麼問題。”
“你在暗示什麼,我不明白。”
“沒關係,我不暗示,也不猜測。我隻說事實。事實是,我去鄒春華任教的學校裏仔細查過,找到了當年目擊你們爭吵的人,”小王平靜地說著,“當年那個節目,是鄒春華和同校的幾位教授一同研發出來的,跟你完全沒關係,你們的爭吵是因為鄒春華發現了你在考試裏作弊而已。你對鄒春華的恨意並非像你過去稱述那樣,源自他對你的抄襲。你恨他,僅僅是因為嫉妒。又或者,你根本不恨他。”
黃名愣住了,小王俯身在他耳邊,輕聲繼續。
“人家殺人取命,你是殺人誅心。你嫉妒鄒春華的名聲、地位、才華,想要取而代之,所以才希望他死,所以在你父親吳坤出現後,才那麼努力推動他去殺人。吳尚書,你是我見過的,最無法直視的惡人。”
小王直腰,結賬,從咖啡吧裏出去。
吳尚書的手指從他的褲腿上滑下,整個人癱軟在店中,周圍人們指指點點。
屋外陽光肆意,小王仰頭,大口呼吸迎麵吹來的微風。他忽然懂了所長那句話,風裏藏著無法言說的故事。
名作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