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城寵愛常勝客(1 / 3)

(上)

作者:孫未 責編:趙衡

沉溺於這種唯心主義力量主宰的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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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來到拉斯維加斯,我就遇到了大麻煩。

這就要說到半年前,公司為了賄賂一批重要客戶,訂了一個赴美的旅行團,並決定由我陪同。同事們都羨慕我得了好運氣,大學畢業進公司沒幾年,就輪到這樣的美差。其實伺候這批肥頭大耳的當權者,苦不堪言,當權當的卻不是自己的錢,心理最變態。

老板也是知道的,所以上周出發前找我談心,說,看準了我少年老成,不貪玩,處事理性周全,樣貌喜人,英文又好,這才派我擔此重任。

又說,讓我遇到什麼難處,就直接打電話回去給他,不必逐級彙報了。

三天前,旅行團離開聖地亞哥,驅車前往拉斯維加斯。這是旅途的最後一站,我坐在車上,聽著一幹肥胖的中年男人打著呼嚕,對於將要到達的賭城,竟然沒有絲毫期許,隻是想著早點回上海交差。

車外溫度將近四十,荒涼到極點的戈壁沙漠。同樣的景象持續幾小時。忽然一片奇形怪狀的瑰麗房屋,像海市蜃樓般,從地平線上浮現出來。

領隊安排我們入住威尼斯人酒店,仿文藝複興式的巨大建築中央,一條人造運河通過其間。原來的日程是,當天晚上到貝拉吉歐酒店觀摩馬戲演出,第二天上午購物,下午就離開,直接開回洛杉磯,搭乘返程的航班。

結果,沒走成。

劉總看完馬戲,就近在貝拉吉歐玩輪盤賭,先贏後輸,一夜丟掉六千多美金。李主任玩老虎機,徹夜奮鬥,被吃掉了幾百張一美金與五美金的鈔票。齊書記起初直接回酒店睡覺,到了夜半睡不著,下樓輸掉了所有現金,又輸掉了信用卡的透支額度,接下來他就再也沒睡著過。張副總是最幸運的,他玩牌贏了五百多美金,忽然鬧肚子,在洗手間來回跑了一夜,算是保存了勝利果實。

不論怎樣,第二天一早,他們誰也不走了。輸了的,眼紅著急待翻本。贏了的,心癢難捱,想贏更多。領隊手足無措。司機幹等著。

酒店續房。機票隻能先掛起,等著改簽。

我給老板打電話。

老板說:“你是怎麼辦事的?昨天晚上怎麼不跟緊他們?”

我委屈:“他們看完演出就揮手趕我走,凶得很。我以為不妨礙他們就好,誰知道會出這種事情。”

“不要說了!我不是花錢雇你來跟我頂嘴的!”老板的聲音把手機震得發顫,他喘了一口氣,“這樣……你跟他們去說,回來我安排他們打麻將,保證他們賭得過癮,想贏多少贏多少。可是人得趕緊給我回來!”

我一個一個去找見他們,一個一個跟他們說,沒人聽我的。

一天,一夜,又一天,安排的三餐都沒人來,戰線無限期地拉長。

老板筋疲力盡地在電話裏說:“你去跟他們說,輸了多少,我們公司全額報銷。人現在就給我回來!”

說什麼都沒用,他們已經不是心疼錢。我在邊上看得詫異,其實他們不完全在輸錢,時贏時輸,翻本又再輸掉,可是沒人停手。

這些人前半輩子被製度限製,從沒下過賭場,現如今,他們完全瘋魔住了,沉溺於這種唯心主義力量主宰的沉浮,一臉的興奮和迷惑,任誰都不能把他們拉開賭桌。

現在已經是第三天下午了,我坐在這些人麵前,欲哭無淚。

再這樣下去,我的飯碗是鐵定保不住了。經濟危機的時候,我再去哪裏找工作?

這悲哀的一刻,我想起以前某人說過,人是可憐的動物。我懊惱自己的壞運氣,事實上,我也從不奢求好運氣,所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可確定卻又左右我們的東西,都會讓我們這些渺小而可憐的人覺得恐懼,覺得恐懼之上的魅力無窮,就像恨不得追逐死亡之火的蛾子們的怪癖。我最好世界上沒有運氣這回事,一加一等於二。怕隻怕人生,根本就是無數運氣的總和。

貝拉吉歐的紙牌區,他們今天下午選了這裏賭,分坐三張桌前。女發牌員一律越南麵孔,短褲製服,眉眼狡黠地撥弄著籌碼,等著他們判斷,要、雙、或不要。

劉總的眼睛開了小差,穿過女發牌員的手肘,看向隔排的後一桌,看了足足五分鍾。

一個亞裔女人坐在那桌正中,掛著笑,下巴抬高到俯視的角度,垂著睫毛,等開牌。她鎖骨突出,穿著低胸吊帶裙,這是拉斯維加斯通行的女人穿著。裙子是橙色的,皮膚是小麥色的,卷發披在肩上,單眼皮,顴骨有點高,出奇的尖下巴,下巴中間有道淺凹。

“你看她,她一直在贏。”

黑傑克的巨幅廣告正在她背後,一張愛思,加一張老人頭,握在一隻幸運的手中。籌碼推向女人的麵前,她的笑容沒有多一點,撥了擺在手邊。

“我也看見過她好幾次,這些天。”

“她一直在贏,每個地方。”

劉總和李主任這麼議論,引得張副總等也湊了過來。

女人又贏了兩局,起身收拾籌碼。發牌員有些喪氣地說:“怎麼贏了就不玩了。”女人笑笑,扔給她幾個籌碼當小費,都是百元美金的黑籌碼。然後,竟然向我們這邊走來。

“我們認識嗎?”女人用英文說,語調老練,笑得很有些挑戰意味。

劉總眨巴著眼睛,李主任一臉茫然,他們沒有人懂英文,推著我去應答。

我解釋說,是他們幾次看見你贏錢,很是崇拜。

“是嗎?”她的表情沒有顯出什麼得意,“瞪著人看,這樣是很不禮貌的。人要不走運,瞪著別人看,也借不來運氣。”

我連連道歉,心裏鬱悶得可以。他們賭錢,我丟工作。他們偷看女人,我來賠罪。

“他們都賭,你不賭嗎?”她問我。

我說:“我不但討厭壞運氣,也討厭好運氣。”

“噢,是嗎。”她的語氣柔和了,“你是中國人嗎?”後半句,她改成了標準的普通話。

劉總他們終於聽懂了這句,一窩蜂地從我身後湧過來,把我撥拉到後麵,圍住她,你一言,我一句。美國式社交頓時變成中國式的,在他們的熱情麵前,女人由尷尬變無奈,他們畢竟頭發花白,夠做她大叔,還一臉阿諛。不得不隨和下來。

女人自己介紹,她叫簡。

五分鍾後,她指著那些人的鼻子,尖叫起來:“原來你們都是上海來的?我就是上海人啊!長寧區天山路,原來我就住在那裏。”

笑容這才真正歡喜不已。

“你們都輸了是不是?沒關係,有我在,我來幫你們。”簡改了上海話,依然帶著美語利落的腔調“,其實賭博不是完全看運氣的,或者說,每種賭博的運氣都有規律,這種運氣也是可以慢慢掌握的。”

中年男人們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聽得目不轉睛。

“我先來賭,你們看好。”簡在每張桌子前看了一會。有一張桌子,莊家連得了兩次黑傑克。簡就坐下來。接下來她贏了一場,輸了兩場,又連贏三場。

接下來的五六個小時,簡直精彩極了。

正在眾人連聲叫好時,她停下不賭,另換桌子。她選的總是莊家剛剛大贏過的桌子。她選哪張桌子,從坐下起,莊家必輸多贏少,有如賭神駕到。

她先是自己下注,向我們演示,隻用兩個黑籌碼,贏到兩千美金。

後麵,她就一直坐在劉總身邊,替他捉刀下注。不止一個發牌員問:“這是你的女朋友嗎?”並暗示劉總說:“男人應該自己做主賭錢。”莊家被簡贏得麵色難看,恨不得離間他們兩個。劉總聽不懂英文,哼哼哈哈,這三天來,臉上第一回揚眉吐氣。

簡贏了就走,絕不戀棧,從紙牌、輪盤賭、老虎機,一種一種賭過來。地點也不斷更換。她說這是必須的。從貝拉吉歐酒店出來,一路去了愷撒宮、威尼斯人、金字塔,好像還到過紐約紐約酒店。走到哪裏,似乎運氣就跟她到哪裏。我們一行乖乖跟在後麵,看得已經入神,途徑的室外氣溫灼人,或是腿腳酸痛,全然不覺得。

回想起來,她也不是完全不輸,隻是每輸,她必提早放棄,損失不大。而且她總是抬著下頜,掛著笑,勝利地俯視別人。她不露敗,別人也不覺得她輸,下一局,反倒又輸給了她。

她手在賭桌上翻飛,一邊用上海話談笑著,她做的每個選擇,原理何在。上海話在這裏,真是一種絕妙的秘密語言。我們盡管交談提問,旁人都不知所謂。

她的講解的大概要義是,命運在任何地方都無從揣摩,隻有在賭場上,它變得最容易理解。它有七成是概率。所以她喜歡賭場,對人生而言,這其實是最安全的地方。隻要發牌員不出千,任何賭局都可以計算輸麵和贏麵,然後下注。

這幾乎可以成為一項收入穩定的職業。一個受過訓練的人,在賭場每夜勞作八小時,根據概率,都能算出他的月薪和年薪。如果,沒有特別邪門的好運或壞運。

劉總開始搖頭,“簡小姐,今天真是多謝你。不過,我這把年紀,看來是學不會這些了。”

“不早了,我們差不多都回去休息吧。”李主任說。

齊書記加了一句:“明天我們還要回洛杉磯呢。”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張副總背後拍了拍我的肩:“你跟司機說聲,明天我們一早走。”

我大喜過望。

一群臃腫的身影搖晃著離開。我依稀聽到他們說:“沒意思,想不到原來賭錢是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