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不會,你就是輸。學會了,這跟上班又有啥差別?還挺辛苦。”
他們一輩子都在做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業,確實不需要再多一樁。這些錢,他們問誰索要,都比這麼賺省力。
我說:“簡,你真是我的貴人!”
簡笑眯眯地看著我:“你真的不賭?要不要我來幫你?”
這是我在拉斯維加斯的最後一夜,我忽然有些心動。
“你是第一次到這裏吧?我勸你賭。”她依然用上海話在說,“根據概率,第一次到拉斯維加斯來的人,總能贏一點錢回去的,隻要你贏了以後就收手。”
“你擔心什麼呢?贏了錢,兌換到現金,你完全能太太平平帶回去。這裏很多人都帶了大把美金回去,沒有電影裏那種,黑社會來攔著你什麼的。”
“難道你就沒有什麼願望,特別想實現的那種?想想看,如果今晚鴻運高照,天下掉下來一大筆錢,一夜之間,你朝思暮想了好些年的生活,忽然就不成問題了,十全十美,什麼都有了。”
我心跳加速,口幹舌燥,腦海裏閃過無數美麗的畫麵,莫名的恐懼也愈盛。
“放心,我會一直坐在你邊上,你就按我說的做。你還擔心什麼?”
我猶豫得想撞牆。
“瞧你這副沒用的樣子!”簡仰麵大笑,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手上握力十足,“走,先陪我去喝一杯,好久沒有一個上海人陪我說話了。”就近一間酒吧,酒吧外是室內,看上去卻是藍天白雲,恒久白晝,偶爾還有陰雲飄過,打雷閃電,人造的。在手表指著夜半的時候,尤顯詭異。她點了馬天尼,我點了威士忌。
“這樣,我來給你講個故事。等故事講完,你再不決定要不要我幫忙,我可就走了。”
簡講的是她自己的故事,這是我沒有料到的。
2
簡,是我大學英文課起的名字。我就是那時候認識陳悅輝,我念曆史係,他念社會學係,學校把這兩個係安排在一起上英語公選課。
說起來真是慘淡,二流大學,又是兩個非主流的係,課堂裏每個人各懷心事,教授老太太也講得有氣無力。我們這一屆已經是擴招之後,大家都看到四年後的景象,失業,學也沒用。
四級預測的分數出來,老太太那天勃然大怒,拿了改好的考卷,一張一張扔到不及格的學生頭上。考卷碰到我額頭,我立時翻臉,揮手把卷子打落地上,動作太大,一桌的書本文具嘩啦啦全掃落。
我把鬱積一股腦發泄出來,指著她罵:“你這個老巫婆,你要能包我們找工作買房子,你盡管威風,你什麼用也沒有威風什麼?
你還是我們繳學費養著的呢!”
教室嘩然。
老太太氣得甩手就走,繼而眾人陸續散去。
一片混亂中,陳悅輝沒急著站起來,坐著,彎腰撿起我的鴨蛋考卷,正好飄到他腳下。朝另一邊看,又撿起我的筆和一本書。
看了看另一本,太遠,沒撿。他不緊不慢整理自己的東西,走出教室時,把這些順便撿起的,放在我桌子邊。冷冷淡淡的樣子。
那時候我們還沒說過話。兩個月後,我們在校園裏牽手走。
他性格中有某種東西,正好熄滅我心裏的暴躁和焦慮。他高高瘦瘦,非常靜氣,內心有主張,把我七零八碎的生活撿起來,隨手歸整一下,就妥了大半。話很少,有什麼要說,頂多是眼睛看著你,看一會又不說了。這副模樣很讓女人心動。
戀愛以後,我也抱怨過他缺乏熱情,每件事情,他都做得理性平穩。包括當初撿起我的書本,他說,真的隻是順便而已。
我吵吵嚷嚷,他欲語還休。我們倆的性格真是夠互補。我爸媽很是喜歡他,態度卻很猶豫。現在幼兒園交朋友,都要看家境。
我和他家境差不多,上海工薪人家,父母沒多少積蓄,房子車子要等自己奮鬥,這就是零分了。於是每次爸說“很好”,媽就反對。媽說“可以考慮”,爸就說“不行”。
其實我早決定了,畢業就和他分手。
我焦躁得很。每個人生下來,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個人,都不會甘願成為蟻群中的一個黑點,都希望自己有比別人好的人生。小學、中學,我滿懷美夢,到了大學,忽然看清,前麵就是做一隻螞蟻的命,而且未必還能做得成一隻豐衣足食的螞蟻。
我家有遠方親戚在舊金山。陳悅輝耐心輔導我英文。我申請了幾次美國大學的獎學金都失敗。幹脆決定拿了這裏的大學文憑再走,沒錢交學費,出去了再說。隻有這一條路,似乎還有點石成金的希望。
我問陳悅輝:“你幹嘛這麼賣力教我學英文?巴不得我離開你啊?”
他答:“教不教,反正你一樣要走。”
他就是這麼個人。
畢業後,我們租了房子一起住。反正總要分開,能相守的時候就相守。兩個相愛的人朝夕相處,快樂就不用提了。美國的入學通知書寄來了,我鎖進抽屜裏,沒告訴他。後來過了期。
陳悅輝在某政府機關工作,他是很討長輩們喜歡的類型,加上大三大四一直在那兒白幹,所以順利得了美差。穩定,可惜薪水很低。
一對情侶租房子,沒法住廉價的合租房,條件已經很差,房租還低不下來。兩下一相減,剩下的買菜做飯都緊巴巴。
我想自己也得幹些什麼。曆史係,勉強找了個文秘的工作,薪水比陳悅輝更可憐。
早出,晚歸,加班,受氣。在菜場,買條魚都要考慮一下。走過報刊廳,看著那些個時尚雜誌猶豫很久,到底是二十元一本。
有一次連著加班兩星期,嚴重睡眠不足,早晨拚命爬起來,痛苦不堪。隻想躺下。躺下五分鍾,恐懼從四麵八方湧來,塞滿心中。
想到一停下來,下個月開銷馬上緊張。又想到一輩子就得這樣,不能停下來,辛辛苦苦幾十年,能買一套自己的房子就阿彌陀佛。一隻可憐的螞蟻,一對可憐的螞蟻,連自己是誰都來不及想。
明知這樣下去,明天賺得也不會比昨天多,無望地拖宕著。
發燒請病假的某天,中午陳悅輝不在,一個人搖搖晃晃去吃麵,掏出十元錢的時候都恐懼。今天沒有賺錢,怎就花錢出去了。
自始至終,陳悅輝都說:“累了就休息一陣。喜歡什麼就買來。
不要省,有我呢。”
明知道他也累得要命,做整個科室的事,還時常陪飯局,陪酒。
捧著飯碗戰戰兢兢,打算熬到頭發花白,平安退休。他不是王公富豪,我沒法把做他太太當成生計。
偶爾我發癡,路過地鐵廣告時,指著明星身上的香奈爾裙子說:“老公,我也要這條裙子,我穿了一定比她好看。”或者指著雜誌旅遊版的圖片說:“老公,我們也去巴厘島度假吧?”說夢話也過癮。他了解的,我就是說說,不說話我會瘋。
有一天他晚回來。我已經躺在床上看電視。他解著領帶,走進臥室,對我說:“我給你買了東西,放在沙發上。你出去看看。”
輕描淡寫的。
我從床上爬起來,出去到客廳,老大不情願。
看見一隻係著緞帶的大盒子,打開來,裏麵是那條裙子,珍珠飾領,複古旗袍下擺,月色絲綢。我尖叫起來,做夢一樣,比在身上,赤腳在房間裏跑來跑去。
忽然我的腦袋轟的一下,急忙忙去找標價牌,裙子上沒有,我在盒子裏襯布裏摸來摸去,手抖得像樹葉。兩千九百五十元,發票飄下來,一把錘子把我的腦殼敲漏了,念頭流了一地,空了,冰涼的風灌在裏麵,像是小時候發現自己闖下大禍。一條沒用的裙子,相當於兩個人的月薪,屋不租了,飯不吃了,日子不過了嗎?欠在他的信用卡裏,還清,不知需要幾個月。
“你去給我退掉。你去給我退掉!你去給我退掉——”我對著他大喊大叫。
他說:“喜歡就穿吧,我有辦法的。”平靜得可恨。
“你這是故意氣我!你捉弄我!你嫌我說話刺激你,你這是報複我!你神經病,你變態,你是個窮光蛋!”我罵他,用各種難聽的詞,每罵一句我就自己哭。其實是我內疚得要命。
我拚命敲打沙發。我踢牆壁。我把盒子和裙子扒拉到一邊。
我威脅說,他再不收起來拿走,我就開窗扔下樓。最後,我抱著膝蓋在牆角坐下來,渾身大汗,嗓子啞了,隻是流眼淚。他也靠著牆坐下來,坐在地上,鬆開襯衣領子。
“寶寶,都是我不好。”等一切平息,他這麼下結論的時候,眼神認真,隻有寬慰我的意思。我幾乎又要哭了。
忘記告訴你一個細節,他始終稱我“寶寶”,再親密,他仍然不叫我“老婆”。
夜裏,我抱緊他,抱緊他,把身體蜷成一團,想躲進他的身體裏。
幾周後,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陳悅輝把我帶到一個酒店。
打開房間的門,裏麵是四十米見方的客廳,大理石地麵閃著奇異的光,水晶吊燈,四十二英寸的液晶電視屏,豪華音響,遙控窗簾。
敞開的臥室,羊毛地毯,按摩浴缸就在臥室另一頭。另有兩個浴室,巨大的化妝台和金色圓鏡,配著又一個液晶電視。可以在裏麵踱步的衣帽間,燈光均淨。臥室的落地窗外,碧藍的湖水,噴泉刻意貼著玻璃造景,七彩的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