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城寵愛常勝客(3 / 3)

陳悅輝一盞一盞打開燈,一路帶我走進去。

在夢裏,我猜想那是巴厘島。結果不是的。你相信夢可以預知將來嗎?這是我今天在貝拉吉歐住的房間,一模一樣。

當時在夢裏麵,陳悅輝還是不動聲色,我卻緊張得要崩潰。

他哪來這麼多錢?我知道他想對我好。可是他這麼做,就好像他切下自己手指,給我當零食嚼。我難受得想要嘔吐。我驚叫著從夢裏醒來,周身冷汗,大口啜泣。這種過了今天,沒有明天的絕望。

我忽然想起,我們倆本來就是沒有明天的。留戀也沒用,能留住多久?這樣下去,我會害死他。我會越來越歇斯底裏。他終會因此討厭我。

不久我到了美國。

舊金山的唐人街低矮逼仄,比不了上海。商鋪的門窄得要側身進。菜市場掛著牌子,偷塑料袋者,一個罰一美元。妓院上方,碩大的招貼畫,女人躺著,舉起雙腿,一雙高跟鞋之間寫著英文:你見識過天堂嗎?

父母為我湊了一點學費。我不是讀書的料,幾個月後就徹底跟不上了。權且到親戚的雜貨鋪打工,唐人街上。滿街是身體幹縮的老人,走來走去,身體越縮越小。

那段時間,煩躁,失望,覺眼前一切灰暗無光,換我以前的個性,不知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我卻還算平和地活著。因為陳悅輝。

這是我一直羞於提起的事情。

我非常頻繁地想念他。我時常發呆。在轉不過的身的櫃台裏,翻檢著零碎,從幹枯的手裏接過硬幣,看著一天終了,光的桔色在轉角熄滅下去。旁人不知道的,某一刻,我早已不在這裏。就像躲在背人處,偷偷打開一個盒子,端詳著過去的他。

我微笑,歎息,或者隻是安靜下來,心隨流水打著圈遠去。

想起他為我做的,和不為我做的。想著他的若無其事,究竟是用情太深,還是不願在意呢。想著他眼睛看著我,等他說句什麼,偏不說,恨死人了。我就這樣靠發呆活下去。

請不要誤會,我和陳悅輝不聯係了,已經一年多。

我也沒有打算再跟他一起。

這個盒子裏存著已死的東西。它們沒有風化,減少,消失。恰恰相反,昨天的時間與空間不斷延展。我培育它們,縱容它們肆意繁殖,膨脹,侵占一切盒子外的世界。我發現它們雖然短促,其實無窮無盡,也許足夠飼養我的一生。

我品嚐逝去的戀情,沒有傷感,我甚至比戀愛時更心寧神泰。

它們現在完完全全屬於我了,一筆可觀的私有,安全的,不會再有變數。

唐人街的蛛網,閩南話,散發著黴味的門板。幾十年後,幸運的話,能平安地老在這裏,每天打烊之後,蹣跚著幹縮的身體,去菜場,數著硬幣討價還價,捎帶偷拿幾個塑料袋回家。好歹別人聽來,也算是生活在美國了。

我已開始相信,人就是螞蟻。

六月將要結束的時候,我收到陳悅輝的電子郵件。信裏說,希望我還在用這個郵箱。又說,他下月來美國出差,順道看望我。

車停在雜貨鋪門口,舊福特。他從駕駛座下來,陽光照得他眯縫起眼睛,難得的局促不安。他說:“你請兩天假,我開車帶你去附近走走。”

我說:“陳悅輝,別以為你這樣就可以來看我笑話!我要上班,哪裏都不去!”

我說:“你已經看見我了,現在可以走了。”

我大叫:“你裝什麼好心,你混蛋!”

路人都停下來看,我的表情和聲音夠驚人。

陳悅輝來看我,其實並不易,本來這次開會輪不到他。是因為他總是包攬所有苦力,領導偏愛他,知道他女友在舊金山,有意犒勞。領導也暗示他,會議不用天天到,抽空探望一下想見的人。

陳悅輝想得更周到,美國少出租車,他辦了租車,開過來。

他說,這兩年攢了一點錢,來之前換了兩千美金。不為別的,就為我們開開心心在一起幾天,駕車到郊區踏青,吃幾回大餐。這樣,也算是圓滿地分手了。

收拾行李走出雜貨店,幾個月沒離開這小屋子了,站直了,看見街上人來車往,竟然覺得膽怯。親戚自然是不快。我說,出去幾天就回來。得回一個冷哼。

管不了這麼多了。

我們去了花街。繡球花叢中,幫忙我們合影的老人長得像馬龍白蘭度。漁人碼頭,慵懶的海獅一群群睡在甲板上,碎金散落在浪花尖。海風的鹹味,吹著陽光,溫暖撫摸肌膚。晚上,我不想去他開會的酒店,我們駛去郊區,在公路邊的鄉間旅店住下。

說實話,到美國這麼久,除了學校和唐人街,我還沒去過任何地方。

第二天,我說很想再走遠一些。他研究了地圖,回租車公司續了押金。我們就沿著一號公路往南,沿途是懸崖與大海,一直一直都是碧藍的海。

我坐在副駕,象征性地替他看地圖。他的手在方向盤上,蒼白而鎮定,每個關節和褶皺我都熟悉,我看著忍不住發呆。他的額發還和以前一樣,總是落到眼睛上,脖頸後麵有一顆痣。我以前總是氣惱他,說愛我,卻冷淡平靜,難有任何熱烈的表示。這一回他為我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已滿足極了。

記得一晚住在弗雷思科,另一晚在聖巴巴拉。

我們像以前一樣做愛,瘋狂的,比以前更好。反正是為了圓滿的分手。他返程的日子還有幾天。我們還有幾天。

我們隨意停車,在途徑的小鎮裏散步,坐在鮮花盛開的街道上,看人們修剪草坪,遛狗,推著嬰兒車。或者停在沙灘邊,望不到頭的白沙灘。女人們騎單車經過,美麗的胸脯像蝴蝶一樣顫動。

老人在曬太陽,孩子和狗跟浪花嬉戲。衝浪的少年黑得閃閃發亮。

我們都開玩笑說,這裏的小鎮最合適私奔。非常安靜的生活,極少的人,童話般單棟平房。大片的草場與海洋。而且社區商店和超市什麼都有,相當便宜。牛排和三文魚,十幾元美金夠吃好幾天。恤衫裙裝和鞋,幾元到幾十元都有,各種尺碼,連童裝也齊全。

要是有一筆錢,逃亡在這裏,做點小生意,一輩子不出鎮子也沒關係。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劃來劃去。我瞟到了一個地名:“我們去拉斯維加斯吧,去碰碰運氣,沒準我們就有錢私奔了!”

他了解我的個性,總是忽發奇想。拉斯維加斯不在返程的直線上,有點繞路,換了以前,他早就冷靜地否決了。結果他縱容了我。

反正是最後一次了,反正我們還有幾天。

車窗外是無止境的沙漠,四十幾度的空氣,伶仃的仙人掌。

開了七八個小時,天暗下來,去處還是一道荒漠的地平線。我們反複研究地圖,懷疑世上究竟有沒有這個城市。

車還在前行。橫亙的金色夕陽,勾勒出堆砌的黑雲,美,卻恐怖,因為天已經快要完全黑了。忽然間,天地交界處浮現幾點金色的燈光,隨著車子加速向前,很快變做成千上萬點,非常廣闊的一整片,像金光閃閃的大海,無邊無際,比夕陽更壯觀。

我還記得當時奇異的心情,我大叫:“老公你看,前麵!”

陳悅輝沒說話,金色的光芒映照著他的臉,明滅不定。

第一夜住在拉斯維加斯城郊,酒店才二十九美金。第二天一早,我們開車到城中心遊覽。自由女神,獅身人麵,人造綠洲和運河,光怪陸離的建築都是各酒店的噱頭。賭場裏晝夜不明,人聲鼎沸。

陳悅輝自己沒打算賭,他說:“寶寶,你去換兩百元籌碼玩一下,輸光我們就回去。”

紅籌碼,藍籌碼,白籌碼。我學著別人玩老虎機,籌碼投進去,按下,圖案飛快滾動,有時候連成一道,閃動不停。過一會又開始滾動。

然後遊戲結束了。一個籌碼也沒吐出來。後來我才知道,當時自己那麼傻,贏了的時候,居然不懂得按兌現的鍵,白白讓錢又進入下一輪,輸掉為止。

我玩了十幾次都輸,跺著腳,硬要陳悅輝幫我。陳悅輝拗不過我,坐上來,也輸了幾局。他凡事腦子清明,漸漸就明白了該怎麼玩。

再往下,有輸有贏,而且運氣不壞,老虎機裏也吐出了幾十美金。

我歡呼雀躍,拉著陳悅輝再去玩紙牌。當然是逼他出馬,我在邊上胡鬧助威,就像以前,我有什麼事情做不好,也總是他替我搞定。

發牌員斜著眼笑,看出我們是第一次到這裏,十足菜鳥樣。

陳悅輝並不理,板著臉凝神思考。幾局之後,發牌員的手開始遲疑,陳悅輝往椅背上靠,笑笑。我將身子貼上去依偎他,他拍拍我的腰,又專注到牌局。一上午,兩百變成了五百。

我們在丹尼斯快餐吃午飯。我興致勃勃地說:“下午接著幹,我們很快就要發財了!”

他皺眉:“不是說好就賭這兩百的嗎?”

“是呀,可是說好的是輸光就回去,現在兩百變成五百了呀,要輸光這五百才算數!”

他低頭吃薯條,不跟我理論了。

吃完飯,他跟我去賭場,他提議去輪盤賭。我知道他一定在想,輸掉五百,輪盤賭最快了。一到三十六個溝道,加上兩個零位,他說,就押一個號碼吧。操作這個台子的越南女人垂著眼皮,撥弄手指。

他說:“寶寶,你選個號碼。”

作者:鐵頭 責編:趙衡

我偶然的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個三隻眼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