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示意她進門,而後將門輕輕掩上,似有感慨的說:“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屋內光線暗淡,燕離低著頭苦笑一聲,說:“誰知道我這副身子,竟然撐到了今日。”
“我家小姐想見你,燕姑娘,樓上請。”
燕離微微皺起眉,她來過這飯莊無數次,從未聽說過幕後老板的隻字半句消息,那人隱藏的如此小心翼翼,就仿佛從不曾存在一般。而現在,那人竟說,想見自己。她內心忐忑,卻又無法拒絕,隻得忍了身上劇痛,一步一步來到了二樓。
二樓臨街的房間,門虛掩著。掌櫃的走到門口,輕輕敲了三下門,開口道:“小姐,你想見的人來了。”
門內傳來一句輕聲的回應,掌櫃的衝燕離點了點頭,輕輕推開門,示意她進去。
燕離踟躕片刻,終是踏了進去。入目是一副花鳥屏風,淡淡的水墨色,很是宜人。屏風後傳出輕微的杯盞碰撞聲,而後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燕姐姐,你終於……還是出現了。”
燕離心中驚詫,她繞過屏風,隻見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坐在窗前的茶桌旁,手中端著一盅剛沏好的上好綠茶,嫋嫋霧氣縈繞在她眼前。燕離盯著少女看了半晌,最後目光定定落在她眉間的那一點朱砂上。
“你……你是音笑……”燕離嗓子有些發幹,她顫抖著聲音,說不上是疑問還是肯定。
“燕姐姐的眼力果然還是那樣好。”少女放下手中的茶盞,默認了燕離的判斷。
“怎……怎會……你明明……”
“我明明先前還是個黃口小兒是麼?”音笑漫不經心的應著,眼睛卻將燕離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燕離被她那樣看著,仿佛是被她的目光所淩遲,整個人都有些發抖。
音笑將目光收回,繼續說道:“你先前給我講的那個故事,確是真的,但是你少講了一點。那便是並非單單吃下羽人的肉,而是要剜了心尖肉,混著心頭血,並著敲碎的骨髓一起吞下。
因此那些慘遭毒手的羽人,個個都被剝皮剔骨剜心,不得全屍。”
燕離顫抖著後退了兩步,開口道:“你……到底是誰?”
音笑淡淡的笑了笑,摸出一塊白玉佩來,丟在桌上,道:“這個你可認得?”
燕離定定的看著那塊玉,而後緩緩的從身上也取了塊白玉佩出來,兩塊玉如出一轍,隻不過一塊上麵刻著饕餮,一塊上麵刻著鴟吻。
“這塊玉佩,是我阿姐的。”音笑緩緩說道,“我阿姐死的那年,我八歲。羽人一族被人多年屠殺,早已所剩無幾。
我阿爹帶著我們一路逃亡至蜀地,在一處山林中隱居下來。
阿爹善於布陣,在我們房子周遭布了迷魂陣,凡人走進了,隻會迷了方向,並不能找到我們。而一旦遇到這樣的人,阿爹便會悄悄將他們送回去,久而久之,便有了山上精怪的傳說。
“我阿姐大我八歲,我記事的時候,阿姐已經隨著阿爹外出打獵了。阿姐十六歲那年,他們帶回來一個受傷昏迷的女人,那女人在迷魂陣中迷了路,阿爹怕她熬不過,便將其帶回來救治。本也相安無事,我們謊稱是山中獵戶,那女子也並未多疑。可壞就壞在,我那年剛巧到了長翼的時候。一日,爹娘和阿姐都不在,我一人在院中玩耍,忽然覺得背上刺痛無比。我弓著身子跪在地上,扶著院中的樹,終是忍不住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娘親,好疼啊!娘親!’那女子聽到我哭,也來到院中,卻愣在原地。我當時並不知道,原來我背上已生出一雙金光燦爛的羽翼來。
“待我阿爹回來,我早已昏了過去,而那女子也不知所蹤。
阿爹似是明白了什麼,臉色大變,連聲喊著不好。他本是要帶我們離去的,卻不想第二日便被闖入的人堵在裏麵。阿爹的迷魂陣被破了,是那女子帶了人過來,而告訴她破陣之法的,是我阿姐。我阿姐原本善良,對人信任無比,是以送了玉佩給那女子,而那玉佩便是破陣的鑰匙。我阿姐本意是想那女子傷好後可以自行離去,卻不想帶來了滅頂之災。
“她被人殺死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玉佩從她手裏滾了出來,一直滾到我腳下。我不曉得自己最後是怎麼逃出的,也不曉得那些人是何時離開的,我隻記得滿地的血,幾乎要將我淹沒一般。那之後似乎又過了很久,可我全然不記得那段時間,就好像有人把我那段記憶挖走了一般。我體內也不知何時多了兩道封印,一道在眉心,一道在脊柱。這兩道封印讓我長久保持著孩童模樣,一直到寧掌櫃發現了我。”
“所以,你是來報仇的?”燕離聽罷,雙目有些失神,輕聲問道。
“滅族之仇,不該報麼?”音笑似是笑了一下,眼睛再度看向窗外,“你們自以為吃下的是救命的良藥,卻不知那是寧掌櫃特意配給你們的致死藥。尤其是你,你在遇到我第一天吃下的那份食物,裏麵混了我們羽人族獨有的毒,無色無味。倘若隻是旁人不小心吃了,隻需按照慣常法子調理排毒即可,若是羽人吃了,毒便會滲透五髒六腑,緩慢侵蝕身子,直至在極致痛苦中死亡。你們的血肉中早已融了羽人的骨血,詛咒加上毒素,你說是不是很痛苦?”
燕離沒吱聲,隻是低著頭,嘴唇微微動了動,終究苦笑了一身,說:“我自作孽,合該如此。這塊玉,也該物歸原主。”她上前一步,將白玉佩放在桌上,剛要轉身離開,忽然又回過神,在音笑麵前跪了下來,俯身在地麵,喃喃道:“是我對不起你們。”她複又站起身,眼中閃過一絲解脫。
“這世上人人求生,卻不知有的人卻求死不得。”燕離低低說著,身子又因著劇痛顫抖了一下,她捂著胸口,緩緩的走下樓去。
“小姐,這……”寧掌櫃走進屋,透著窗子看向燕離的背影。
“隨她去吧,她約莫也隻有幾天可活了。”音笑說著,低頭看著桌上的兩枚白玉佩,嘴唇抿得緊緊的。
那日之後,燕離覺得自己的身子越發的弱了,就連抬手都變得吃力,她倚在窗邊,院內唯一的樹上,幾隻鳥兒正叫得歡暢。五髒六腑似是被攪在一起,疼得她緊緊扣住窗台,指尖在木製窗欞上扣出一道印痕來。她閉著眼,思緒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她被父兄按在牆上,灌下了小半碗血肉混雜的東西,她胃中翻騰,幾欲嘔吐,卻被父親生生打暈。待她再度醒來時,已是三日後,腹中之物早已融入了她的身體。
她跌跌撞撞,一路跑回到山林中,入目的卻是滿地的血,還有空蕩蕩的房屋。
她本是受到了驚嚇,慌慌張張跑下山去,將此事告訴父親,想求得一星半點安慰。可父親眼中卻大放異彩,口中連叫得來全不費工夫。她隱隱覺得不妥,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懷揣不安的心去歇息了。
待她第二日醒來,玉佩沒了,父兄連著周遭的青壯年人也都不見了,一直到傍晚他們才歸來,帶著一袋血肉模糊的東西,逼著她吃下。她隱隱察覺到了什麼,哭著不肯吃,卻硬是被按著頭灌下,此刻看來,一切都昭然入目。
她內心一陣惡寒,捂著胃俯下身幹嘔,卻隱隱聽到了孩童的哭泣聲。音笑躲在屋後的筐中,一雙眼通紅。燕離領了她出去,走了好些地方,終是尋到了法子,將她的羽人特征強行壓在體內,又封了她部分的記憶,將她擱在一處學堂外,而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那是她最大的噩夢,她離開音笑後,每每身體劇痛難忍,眼前總會出現一雙紅紅的眼,還有漫山遍野的血紅。她逼著自己把這些忘了,到了最後,仿佛也真的忘了。那天她第一次看見音笑,恍惚中覺得熟悉,可又恍惚不記得,她想逃離,卻又不由自主上前去牽了她。
燕離將思緒從回憶中拉回來,她胸口一陣劇痛,喉頭一甜,一口血吐了出來。身子愈發冷了起來,她緊了緊衣衫,輕輕閉上了眼睛。
院外,音笑站在門邊,她耳力極好,將院中的聲響聽得仔細。寧掌櫃在一旁低聲說:“小姐,你可是想明白了?”
“是啊,我想明白了,也……全想起來了。”音笑說罷,低下頭抿了抿唇,伸手推開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