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思顏 責編:趙衡
這世間本就沒什麼公不公正,冤冤相報,各傷一半。
午後,未時,天上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一名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年抱著幾本舊書,此刻正站在一家茶攤的雨棚下。上午出門時急了些,忘了帶傘,此刻他隻得在心中哀歎一番,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街對麵的脂粉鋪也站著個姑娘,十六七的模樣,一手拎著剛從鋪子裏選好的胭脂水粉,一手搭在眼上,不斷朝街的另一頭張望。少年閑來無事,便忍不住將她多看了幾眼。她身著一身月色織錦外衫,配著一條淡紅色輕薄紗衣,手腕上套著金絲鐲子,模樣姣好,一看便是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小姐。
不多時,街的那一邊出現一個著深藍色外袍的年輕人,舉著一把墨色的油紙傘,匆匆朝這邊跑了過來。脂粉鋪門前站著的姑娘甫一見他,立刻用力的揮了揮手,叫道:“懷良,我在這裏!”
被喚作懷良的年輕人加緊腳步,跑到鋪子前,接過姑娘手裏的胭脂水粉,而後將傘舉起,開口道:“佟柔,對不住,我來晚了!我們回去吧!”
佟?少年若有所思,大抵是城南佟府家的小姐,他又看了看那個年輕人,衣著普通,麵相雖普通,卻隱隱帶著一股煞氣。他頗有些不舒服,將目光收了回來。對麵兩人在佟家小姐的抱怨聲中朝著城南走去,少年抬頭看了看天,低下頭時,目光再度落到了那兩人的背影上,這下看去,他心中一驚,手中的書險些掉落。
洇洇雨色中,那墨色油紙傘上順著傘骨方向落下的,分明是殷紅殷紅的血,一滴一滴,順著兩人一路走去的方向,滴落在路上。雨霧中,一個淡淡的影子若有似無的跟在兩人身後,一路尾行而去。
少年慌忙將手中抱著的書緊了緊,末了又想了想,幹脆捂進衣衫裏,轉身跑進雨中,一路倉皇,逃也似的跑回到城郊竹林的住處。進了門,他回頭看了又看,這才將門好生鎖起,甩了甩身上的雨水,將懷中的書小心翼翼放在了桌上。
屋內冷冷清清,他脫下濕了的外衫,又將束著的頭發散了擦幹,這才坐在桌邊,翻起那幾本泛黃的舊書來。這幾本書都是他好不容易從城中學堂的張老先生那裏央來的,連寫字的毛筆,都是老先生換下來的舊筆。本來老先生想送他支新筆,但他不要,說新筆沒有舊筆用著順暢,一來二去,老先生也就隨他去了。
書封上模模糊糊寫著風水兩個字,他皺著眉細細看下去,墨色的瞳孔帶著些許散也散不去的憂鬱。
他自小體質特殊,出生那晚,周遭異常安靜,連些許風聲都不曾有。母親生下他三天便過世了,不到一月,父親也意外去世,隻剩下嗷嗷待哺的他。旁人都說他是煞星,克死了父母,早晚還會克死身邊的人。沒有人敢接近他,也沒有人敢收留他。後來,是鎮子上的一個風水先生抱了他去,將他養到十歲,教了他些許本事,便也因病過世了。自此他再也不敢接近旁人,離開了鎮子,風餐露宿,憑著先前先生教他的東西,磕磕碰碰過到了現在。
他自打記事起,就發現自己能看得到旁人看不到的東西,入夜時、睡覺時,甚至有時白日裏也能看見,那些東西有些模樣恐懼萬分,有些則和常人無異。他同先生提過一次,先生聽後沉默許久,之後交給他一本書,叮囑他好生將裏麵的東西背下來,之後便再也沒有提過。先生不提,他也不敢再提,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一種習慣。
而今日在街上看到的那情景,讓他頭皮發麻,眼前總也晃著那油紙傘滴血的樣子。他坐在那裏,盯著書頁盯了許久,長呼一口氣,起身翻出了當年先生交給他的那本書。書中的內容他早就爛熟,可不知怎的,他總覺得心慌,幹脆又把書塞進櫃子裏,坐在那尤自發起了呆。
夜半,他翻來覆去,睡得極不安穩,朦朦朧朧又覺得周遭溫度低了許多,他裹了裹被子,翻了個身,一滴水滴在了他手上。他皺了皺眉,下意識摩挲了一下,一片粘稠。他登時驚醒了,蹭的坐起身來。一個披散著頭發,衣衫下擺被血染得透紅的女人正坐在他床邊,定定的看著他。
他坐在那裏,大口喘氣,一手指著女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末了那女人幽幽開了口,目光定在他胸口:“你竟是個女人。”
他下意識將手護在胸前,之後又撇了撇嘴:“女人怎麼了?
世道險惡,在外自然要做幾分偽裝的。”
女鬼低下頭,道:“沒什麼,你白日裏看得見我,我便來找你幫忙。”
少年理了理頭發,有些悶,她仔細將女鬼看了看,秀眉紅瞳,若是生前,應當是個美人,可誰知遭了什麼不測,竟成了紅瞳的厲鬼。她忖了忖,開口道:“我叫百裏瑾,你叫我阿瑾即可。”
女鬼點點頭。
阿瑾再度將她看了看,頗有些不解:“我隻是個半吊子的風水先生,你為何偏偏找上我?”
女鬼抬起頭,盯著她,末了開口道:“風水先生我也見過許多,不曾有一人能白日裏看得見我,你不一樣。”她停了一會兒,臉上顯出一絲哀傷,接著說:“你白日裏看到的那個男人,先前是我的夫君。”
阿瑾本正在琢磨法子,想打發了她去,聽了這句話眼睛登時瞪大了,嘴裏結結巴巴說道:“可他……他不是和那佟家小姐……”
“是,我還活著時,他們便在一起了。”女鬼垂著頭,聲音有些哀怨。
阿瑾睜大眼:“那你……”
“我?嗬!”女鬼的眼神變得淩厲了些,阿瑾捏著被角,不作聲,慢慢了解了這其中大致的來龍去脈。
“我本名叫做風荷,和白日裏那名叫做懷良的男人本是青梅竹馬。我倆自小便是鄰裏,懷良一心考取功名,卻無奈屢屢失意,第三次落榜後,他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我擔心他,便勸了他到京城,那裏的先生見多識廣,學生也大多才藝兼備,跟著他們,總歸是比待在鄉下的地方要好得多。
“可說來簡單,在京城的吃、穿、用、行,無一都是需要大把的銀兩來維持的。不出兩月,我們的盤纏便幾近用盡,為了讓他安心讀書,我便一個人摸索著,到一些大戶人家,做一些修補衣衫或是浣洗衣物的事情換取家用。懷良的狀態越發好起來,而我肩頭的擔子也越發重了起來。上下打點、來往應酬,無一都是要銀兩的,那些日子,我隻知道懷良來找我拿銀兩的次數越來越多,而隨著這樣次數的增加,科考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我本想,待這次懷良中了榜,兩人便能脫離了眼下這樣的生活,卻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卻發覺自己有了身孕。
我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告訴了懷良。我本以為,懷良會驚喜的和我一並商量,該如何打算下麵的生活,亦或該如何照料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沒想到懷良卻大驚失色,直言這個孩子不能留。那一晚,他費盡口舌勸說我放棄這個孩子,我始終沒有應聲,最後,他也不願再多說什麼,隻是徑自睡了過去。
“那之後,我依然留著腹中的胎兒,而懷良也似乎不再過問,直到有一天日暮,我忽然覺得困乏至極,便歪在桌旁睡著了,而這一睡,便再也沒有醒過來。”
“是那個男人……”阿瑾聽罷,猜想到了什麼,小心翼翼的問道。
“是。”風荷應道,“他在我的飯食裏放了眠蠱,那種東西,能讓人毫無知覺的昏睡。之後,他……”她頓了頓,聲音帶了幾分隱忍。“他剖開我的腹部,將我的身體一塊塊肢解開來,裝在麻油浸過的袋子中,沉在京城外的渠河中。”
阿瑾曉得人一旦死去,魂便會出竅,遊離出身體。按照風荷的說法,她便是浮在自己屍身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丈夫把自己分屍,直至丟棄。她不由得心生幾分氣憤,道:“那男人也太不是東西了,好歹是自己的結發妻子,怎的如此狠心!”
“我那時起便跟著他,這才知道他早已和佟家小姐在一起。佟家家底豐厚,又廣有人脈,早已幫他鋪好了路子。他瞞了我的存在,隻待功成名就,便可迎娶佟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