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癔症發作(2 / 3)

傅司衍的理智告訴自己,應該立即停止這種盲目的追逐,馬上報警。但他停不下來,一向冷靜的他,這一刻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大腦。

他死死盯著前方那輛忽遠忽近的摩托車,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必須抓住他!

這場追逐從一開始就設定好了結局。等傅司衍追到郊外,那輛摩托車已經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前方隻有深深的夜色和他車前那兩束清冷的光。

傅司衍疲憊地閉上眼睛往後一仰,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激情瞬間褪去,他覺得又累又困。不知過了多久,傅司衍睜開眼睛,不經意地掃了眼窗外,愣住了。

外麵是他九歲前住過的那棟房子,蘇妍不久前跳樓自殺的地方。

傅司衍遲疑了片刻,推門下車,緩步走進院子裏,一陣若有若無的風鈴聲飄進他的耳朵裏。鈴聲清脆悅耳,但在這樣的夜晚卻帶著幾分詭譎。

傅司衍屏息細聽,確定聲音是從二樓傳來的,是他以前住過的房間。

難道……傅司衍邁開腿想衝上去,但風鈴聲卻如同無形的藤蔓,纏住了他的雙腿,讓他走得異常艱難,每邁出一步都仿佛踩在無邊記憶裏。

曾在這棟房子裏經曆的往事,潮水般湧到他腳下,一波接著一波……那些被塵封了很久的記憶,慢慢從黑暗中撕開裂縫,一幕一幕浮現在他眼前……

許麗牽著一個男孩走進院子,八歲的傅司衍正蹲在家門口,和菲力一人一狗玩得很開心。

“司衍,這是喬燁哥哥。”母親將陌生的男孩推到他的麵前,“以後哥哥就住在家裏陪你玩,你要和哥哥好好……哎!司衍,你回來!不能這麼沒禮貌!”

傅司衍頭也不回地衝進房子裏,衝上二樓才停下。他蹲在欄杆後麵,小心翼翼地透過欄杆之間的空隙,打量媽媽口中那個所謂的“哥哥”。

他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皮膚好白,臉上還有傷。喬燁似乎覺察到了樓上那道目光,他抬頭望上去。兩個男孩的視線對接,傅司衍頓時如驚弓之鳥,轉身跑進房間鎖上門。

他把耳朵貼在門上,屏息聽走廊外麵的動靜。媽媽牽著喬燁上樓了,從他臥室門口經過。

“燁燁,你以後就住在司衍的隔壁,房間我已經收拾好了。司衍他比較內向,你要主動一點兒,多去找弟弟玩。”

“知道了阿姨,我會好好照顧弟弟的,陪他玩的。”

那是傅司衍第一次聽到喬燁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溫和有禮,和一般的小孩有些不一樣。

喬燁是個盡職的哥哥,有時他更像傅司衍的小保姆,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傅司衍身上,而一向不願與人親近的傅司衍也接受並習慣了他的陪伴。

傅司衍想自己玩的時候,喬燁從來不會打擾他;當傅司衍完成一塊拚圖,或背下一長串數字的時候,喬燁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給他誇獎和鼓勵。

那時的傅司衍不懂喬燁時刻關注他的眼神裏,藏著小心翼翼地討好;更不懂喬燁在這個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家裏,每時每刻所承受的不安和害怕。傅司衍隻知道,喬燁每天晚上都是開著燈睡覺。他說他怕黑,沒有光的地方,他不敢睡。

某一天,許麗在飯桌上不經意地問了一句:“燁燁,你晚上睡覺怎麼開著燈呢?那對睡眠不好呀。”

從那以後,喬燁房間裏的燈就再也沒有在入睡時亮過。

傅司衍覺得比起怕黑,喬燁或許更怕許麗。於是,一天夜裏,傅司衍拿著自己那盞小台燈敲開了喬燁的房門,把它塞進蜷縮在被子裏的喬燁的懷裏。

“別怕,光弱,媽媽看不到。”說完,他轉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後來,他們倆的關係越來越親密。傅司衍開始願意讓喬燁走進自己的世界,甚至願意和他一塊玩遊戲。他覺得和喬燁一起玩,好像比自己一個人玩有意思。

有一天,喬燁鄭重其事地對他說:“司衍,我一輩子都當你的哥哥吧,你也一直乖乖聽我的話好不好?”

傅司衍懵懂地點點頭,尚未理解這句話背後真正的含義。喬燁滿意地笑了。

“你答應了就不能反悔。如果有一天你不聽我的,我會殺死你。”

那時八歲的傅司衍還沒有明白死亡的含義,他看見喬燁笑,自己便也跟著笑起來。

喬燁說:“司衍,我教你唱首歌吧,是我媽媽教我的,這首歌是她自己寫的。”

他口中的媽媽,是兩年前車禍去世的養母。

沒過多久,兄弟倆的關係就受到了挑戰。家裏的大狗菲力在生下幾隻小狗後死了,許麗隻留下了一隻小奶狗,另外幾隻都送了人。

傅司衍那時還不理解“死”究竟意味著什麼,他沒有悲傷也沒有掉眼淚,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周鑽進菲力的狗屋,等它出現。

時間就這樣過去,慢慢地,那隻小奶狗取代菲力成了傅司衍的新玩伴。喬燁卻不願意看到傅司衍有別的夥伴,哪怕是一隻小狗也不行。

“司衍,你隻能跟哥哥玩!”

他不止一次這樣對傅司衍說,開始語氣還帶點兒猶豫,後來變得越來越理直氣壯,甚至還透露出一絲凶狠。

傅司衍怕他生氣,一邊低頭擺弄著積木,一邊說:“好。”

但那天,小奶狗生病了,一直嗚咽也不吃東西。傅司衍抱著小狗坐在門口,像當初摟著菲力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他以為小狗會在這樣的等待中好起來,然後又能像以前那樣活蹦亂跳。可一個下午過去了,小狗依然無精打采。

喬燁說:“司衍,把狗放下,我們去樓上玩。”

傅司衍搖頭,仍然抱著他的小狗不動。

喬燁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語氣卻凶狠起來:“我最後說一遍,把狗放下,跟我去玩!”

傅司衍仍然搖頭。

喬燁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向廚房,再出來時,他手裏多了把鋒利的刀……傅司衍從未見過神情這樣冷漠的喬燁,他仿佛變成另外一個人,蠻橫地將小奶狗從他的懷裏奪走。

傅司衍還來不及反應,喬燁已經手起刀落,殘忍地砍下了小狗的頭。殷紅的血飛濺到傅司衍的身上、臉上、眼睛裏……而喬燁,卻如同一個嗜血的惡魔,提著小狗的頭朝他笑,示威一般。

傅司衍歇斯底裏地叫起來,他驚恐淒厲的叫聲引來了許麗和傅哲……

血色的記憶在傅司衍的腦海中劇烈撕扯著,他穿過老宅客廳,走到樓梯口。朝著風鈴聲傳來的方向,一步步往樓上走。

風鈴聲是從他小時候的臥室旁邊的那間房裏傳出來的,那扇原本緊閉的房門不知什麼時候被推開,大敞著,似乎在等他進去。房間裏的窗戶也是敞開著的,夜風灌進來,搖晃著風鈴丁零作響。

傅司衍緩步走進房間。照片,四處都是照片,貼滿了四麵牆壁和地板,這些照片有新有舊,但裏麵的人,都是他……

小時候的傅司衍,長大後的傅司衍,和李之然在一起的傅司衍……正對著門口的那麵牆上,中間最醒目的位置貼著一張小時候的傅司衍和另外一個男孩的合照。

他走近,看到自己身旁的那個男孩的頭已經被剪掉,隻剩下身體和他站在一起。傅司衍盯著男孩頭部那一角的空缺,兩眼漸漸失神。

此時窗外吹進的風愈發急切,風鈴被吹得搖搖晃晃。

“丁零……丁零……丁零……”

鈴聲雜亂無章地灌進他的耳朵裏、大腦裏,他無法思考。傅司衍抱住頭,大腦深處隱隱作痛,仿佛要炸裂一般,他發了瘋似的去撕牆壁上的照片。

掩藏在照片後的一行紅色大字,一點點出現在他眼前:尖叫吧,小男孩。

塵封的記憶和恐懼終於徹底衝破他大腦深處的枷鎖,將他吞沒……

“司衍,他們要把我送走!你跟我一起逃走,我會照顧你!”

傅司衍在睡夢中被人搖醒,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喬燁瘋狂的臉,而是他手裏那把反射著寒光的刀。

白天小狗被砍的場景還曆曆在目,傅司衍驚恐地搖頭,拚命想要掙脫喬燁的手。

“跟我走!”喬燁死死地抓住他,眼裏是瘋狂的執念。

“不……”

傅司衍顫巍巍地吐出一個字。他猛地甩開喬燁想逃,卻被對方揪住衣領拖了回去。

“跟我一起走!”

“不……”

傅司衍再次拒絕終於讓喬燁失去理智,他神情變得陰狠起來,那表情不該出現在一個十一歲男孩的臉上。

“你跟不跟我走?”他手裏的刀逼近傅司衍。

傅司衍驚嚇得大聲尖叫,恐懼的尖叫聲終於驚動了父母。等許麗和傅哲衝進房間時,兒子已經渾身是血……他麵前的喬燁緩緩地扭過頭,看著出現在門口的兩個大人,稚嫩的臉上露出陰森恐怖的笑意。他一隻手裏還握著刀,刀尖上濃稠的血液一滴接一滴地往下落。

“啊——”許麗失聲驚叫……

噴湧的記憶讓傅司衍喘不過氣,他衝出那個房間,從樓梯上跌跌撞撞地下來,雙手顫抖著拉開車門,坐進車裏。他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一腳踩下油門,汽車向前飛馳而去。

他腦子裏隻有個念頭——逃!離那棟噩夢一樣的房子越遠越好。

不知這樣瘋狂地開了多久,傅司衍混沌的大腦終於漸漸清醒,冷靜下來。他開始思考自己應該去找誰?誰現在能幫助他?

梁榮軒。這麼多年了,他已經在無形中成了傅司衍內心的寄托。

淩晨四點四十七分,梁榮軒的房子裏依然燈火通明。今天是他兒子的忌日,這一夜,梁榮軒會不眠不休地祭奠他早早離世的兒子。

此刻傅司衍已顧不上這些,他直接把車開到梁榮軒家的樓下,差點兒沒撞上大門。傅司衍強撐著一口氣,磕磕碰碰地從車上下來,手握成拳用力捶打大門。

“梁榮軒!”

傅司衍驚恐地嘶吼聲,讓客廳裏的人遲疑了一下,迅速跑來開門。但門隻開了一道半人寬的空隙,梁榮軒露出臉,神色有幾分尷尬和驚慌。

“司衍,你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傅司衍臉色煞白,滿頭汗水,像是剛剛從一場災難中死裏逃生。梁榮軒很快發現了他的異樣。

“你這是……”

傅司衍沒有說話,他抓住梁榮軒的衣襟,一把推開他,撞進了屋裏。

“司衍!”

梁榮軒徹底慌了,聲音也變了調。

客廳裏上百根點著的白蠟燭映入傅司衍的眼簾,蠟燭周圍擺放著數不清的照片。那些照片,有一部分是年輕的梁翊;還有一部分是傅司衍:他在治療的時候、在回家的路上、在街頭……

這客廳裏到處都是自己的臉,在燭光中靜靜地望著他。傅司衍眼神渙散,又跌回到那剛剛逃離的小房間。這一次,沒有人幫他,也沒有人能救他了。

“不……不!”

震驚和絕望的衝擊讓傅司衍幾近崩潰。

“司衍!”

梁榮軒撲上來想解釋,被傅司衍一把推開。梁榮軒趔趄幾步,差點兒撞到牆上。

“司衍!你聽我解釋!”

傅司衍已經衝了出去。

梁榮軒跌跌撞撞地想要抓住他,但傅司衍的車已經絕塵而去。梁榮軒捂著心口痛苦地蹲下來,他的心髒病發作了。他哆哆嗦嗦地將手伸進口袋裏摸出一個小藥瓶,卻怎麼也擰不開瓶蓋。

他呼吸越來越困難,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手也抖得越來越厲害。最後,手中的藥瓶掉到了地上。梁榮軒顫巍巍地伸長胳膊想撿起來。這時,有個人停在他麵前,一雙蒼白的手撿起了地上的藥瓶。

“老師。”沈術蹲下身,拿著藥瓶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要這個?”

梁榮軒手指已經痙攣,指頭蜷縮起來,無助地伸向救命的藥瓶,口裏艱難地吐出兩個字:“給……我……”

“不能給你。”沈術聳聳肩,將藥瓶收進自己的口袋裏。他站起身,冷漠地看著腳下的老師,“我們原本是可以好好合作的,誰讓你不信任我,竟然還找人調查我。你看看你,把自己弄到現在這步田地,何苦呢?”

梁榮軒痛苦地掙紮了一會兒,就沒了聲息。

沈術不再看他,轉過身望著前方,遠處有車燈閃爍著。沈術臉上浮起陰冷的笑意。

“傅司衍,你還能逃到哪裏去?”

傅司衍此刻是憑著本能開車往前衝,他的冷靜、理智已經被恐懼吞噬。他無力思考,隻能雙手握緊方向盤,腳踩著油門向前開。

不知道這樣開了多久,傅司衍的意識才漸漸清醒。漫天的夜色中,他仿佛看到一幅畫:一個女人站在廚房暖色的燈光下,滿身都是溫暖的人間煙火……那是,他的然然。

傅司衍瞬間落下淚來。

“砰——”

熟睡中的李之然被屋外的一聲巨響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屏息去聽。外麵有汽車熄火的聲音,而後一切歸於寧靜。

李之然屏息坐在床上等著,沒再聽見其他動靜,她心裏忽然沒來由地一陣驚慌,茫然地看向窗外。黎明來臨前的天空,月落星沉。

“砰砰砰!”

一陣劇烈的敲門聲突兀地響起,李之然眼皮一跳,立刻跳下床摸黑走到門邊警惕地問:“誰啊?”

敲門聲停了。

“然然。”

是傅司衍。他的聲音就像瀕臨死亡的人最後的求救,絕望又無助。

李之然永遠也忘不了她拉開門時看到的一幕,映入她眼簾的是一片猩紅的血色……眼前人的臉上全是血。李之然身體僵硬,大腦一片空白,她甚至以為自己做了噩夢。

“然然……”傅司衍輕聲喚她。

“司衍……是你嗎?”李之然顫顫地伸出手。

傅司衍握住她,就像在無邊汪洋中漂泊了很久的孤舟終於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小島。

“是我。”他慘淡地笑了笑。

李之然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滅頂的恐懼。

李之然還沒說出話,傅司衍的身體已經無力地往前傾過來。

“傅司衍!”

他想和她再多說一句話,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人也在瞬間失去了意識……

清晨五點二十三分,傅司衍出了車禍,他的車撞上了李之然家樓下的一棵大樹。他腦袋被撞破了,所幸沒有生命危險,但人還在昏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