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癔症發作(3 / 3)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那個時間突然來找李之然。李之然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病床上的人,恍惚間想起自己上次受傷昏迷的時候,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像自己現在這樣守在病床邊。

等何岩趕到醫院,李之然才想起回去換身衣服。她穿著睡衣和拖鞋,身上沾滿血跡,頭發淩亂,兩眼紅腫,狼狽不堪。

“李小姐。”何岩有些擔心,“你沒事吧?要不我打電話叫個司機過來送你回去。”

“不用麻煩,我自己可以的。”李之然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傅司衍,“何助理,司衍就麻煩你了。”

李之然坐公交回家,一路引得路人指指點點,她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漠然地望著窗外,置若罔聞。直到公交車經過中央廣場,她的神情才有了一絲變化。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前的吊墜。

The one。

“他沒事的,一點兒小傷。”她在心裏說。

她不敢往深處想,不敢去猜測傅司衍這次受傷是不是因為他的幻覺又加重了。

一直以來,李之然對待生活的態度基本都是順其自然,過不去的坎就扔在那裏,繞開繼續往前走。在她積極的外表下,是一顆消極淡漠的心。

她沒有逼著自己一定要做命運的主人,她隻想忽略命運帶給她的所有不公和苦難,假裝一切順利,就這樣無牽無掛的一個人活下去,直至死亡。

但現在,她發現自己做不到了。她想和傅司衍在一起,想七老八十的時候,還能和他一起看夕陽。李之然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想和命運抗爭,想為自己爭取幸福。

她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又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和日用品,就回醫院了,她打算住在醫院照顧傅司衍。

回醫院的路上,她接到了何岩的電話,說傅司衍已經醒了,李之然鬆了口氣。

“他沒什麼不舒服吧?醒來狀況還好嗎?我馬上就過去。”

“李小姐……”何岩猶豫了片刻,低聲說,“你還是別過來了。”

李之然愣住。

“怎麼了?”

站在病房門口的何岩朝裏麵望了一眼,無聲地歎了口氣。

“傅總沒事,你不用過來了。”

“何助理,我還有二十分鍾就到醫院了。”

“李小姐。”何岩有些為難,“這是傅總的意思,他現在不想見你。我給他轉了病房,他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什麼?”李之然一陣心慌,卻還是笑笑,說,“他是不是毀容破相了,不好意思見我呀?”

她故作堅強的口吻,讓何岩心裏很不是滋味。

“李小姐……”

“憑什麼他想見我就見,不想見我就不見?他以為他是誰?你告訴他,那就別再見了。”

她的聲音顫抖得變了調,眼淚不住地從眼睛裏往外冒。

何岩知道她心裏難受,沉默片刻,說:“李小姐,司衍他……又發病了。”

午陽咖啡館裏,李之然和何岩麵對麵地坐著。李之然想起不久前她和傅司衍的一段對話。

傅司衍說:“我們才剛剛在一起,我不想這麼快就讓你看見我那個樣子。”

她當時沒有問他不願意讓她看見的,到底是什麼樣子。還凶巴巴地威脅他,說如果他不肯配合,以後就再也別想見到她。

原來他什麼事都事先為她想好了。

當年的傅司衍,何岩這輩子也忘不了。

“那時候傅總替一個集團公司辦事,以低價收購了一家連鎖酒店,然後把它拆分轉賣。那家被收購的酒店當時的副總經理叫王博新,是傅總父親的得意門生,也是他父親的表侄。那人接受不了失業的打擊,跳樓自殺了。因為這事,他們父子倆徹底鬧翻。而王博新的家人也賴上了傅總,認定他們兒子的死就該由司衍來負責。於是一大家子人千裏迢迢跑到美國,找傅總鬧……”何岩不想再提起當時的場景,他苦笑道,“你無法想象失去獨生子的父母有多瘋狂,尤其是麵對一個自小就被他們認為有精神病的遠親的時候。那件事過後不久,傅司衍就發病了,我把他秘密送去醫院,他在那裏住了兩個月……”

何岩歎了口氣,繼續說:“那裏的治療手段很先進,也很殘忍,他那段時間暴瘦,幾乎沒有人樣……”

“別說了。”李之然聽不下去了,低喃道,“別說了,別說了……”

她伸手去握麵前的咖啡杯,手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杯子裏的咖啡也跟著不安地晃動,有幾滴濺出來落在她手背上,李之然低頭擦幹淨。

“何助理。”她起身對何岩說,“麻煩你先照顧司衍。我過幾天再去醫院。對了,上次我拜托你查的事,有消息請立刻告訴我。”

“好。”

何岩目送李之然走出咖啡館。醫院就在不遠處,但她卻朝著相反的方向離開,沒有回頭。

李之然回到家,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她看著這個住了十五年的地方,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記得最開始搬進來的時候,她是有些不情願的。但時間是世上最厲害的調和劑,無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一旦和漫長的時間扯上關係,到了分別的時候總會生出幾分莫名其妙的不舍來。

李之然收拾的時候才發現,這間房子裏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實在少得可憐,一個大箱子就能全部裝完。而電視、桌子、沙發、茶幾……那些,部分是從二手市場買的,部分是從以前和父親一起住過的舊家裏搬來的,現在都已經很破舊了,不適合跟著她奔波。

當天晚上,李之然一個人拖著箱子去了傅司衍家,把自己安頓在客房。

第二天,她去超市買了些菜,塞滿整個冰箱。這兩天裏,她接到了何岩兩通電話。第一通電話告訴她,送去化驗成分的藥結果已經出來了,裏麵包含麥角酸二乙酰胺,劑量之大,足夠影響人的神經中樞,產生幻覺。

梁榮軒為什麼會給傅司衍開這種藥?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因為何岩的第二通電話,帶來了另一個讓她震驚的消息——梁榮軒心髒病突發去世了。

接連兩件事砸得李之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先安置好傅司衍,然後再想其他的。

第三天早晨,李之然去了醫院。推開病房的門時,她的身體不由得顫抖,她很少有害怕的時候。

十三歲那年,一個人搬出家,獨自住在外麵的時候她曾害怕過。起初的三天晚上,她把那間小房子裏所有的燈都打開,讓光占據了每個角落,使得黑暗無處安身。就這樣睡了三天好覺,但電表不允許她繼續任性。

第四天夜裏,她隻亮了一盞小燈,半怕半困間也睡著了,不過做了噩夢。第五天,她就一盞燈也不開了,強迫自己和黑夜為伴。後來慢慢地,她也就習慣了在黑暗裏睡覺。

再往後,她獨自野蠻生長,獨來獨往,一個人處理生活中的大小事,一個人麵對一切也承擔一切。久而久之,她就變得無所畏懼了。但這回,當李之然推開門,看見背對著門口,盤腿縮在病房角落裏玩積木的傅司衍時,她再度感受到了恐懼。

貪婪會產生恐懼,愛也會。恐懼是一切強烈感情的衍生品。

“司衍。”她低聲叫他,朝他走過去。

她像是走在懸崖邊,每一步都搖搖欲墜,膽戰心驚。

“司衍。”

李之然停在他身旁,那個三十歲的男人,擺弄著他的積木,神情專注得近乎木訥。

李之然蹲在他身旁,溫柔地低喚:“司衍。”

傅司衍毫無反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心一意地搭建他的金字塔。金字塔隻差最後一小塊就搭建完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最後一塊積木壘上金字塔頂端,可就在他放手的那一瞬間,整座金字塔,從頂部開始搖晃。幾秒後,“轟”的一聲,整座金字塔全部坍塌。

有一小塊積木掉在李之然腳邊,她撿起來,遞給傅司衍。而那個男人,卻像是被觸碰了逆鱗的野獸,忽然發了狂,尖叫著嘶吼著,把所有積木,大的、小的、重的、輕的……悉數往李之然的身上、臉上砸。

“別碰!滾!滾!”他歇斯底裏地怒吼著,脖子上青筋暴起,滿身戾氣,恨不得把這個貿然觸碰他世界的女人撕碎。

看護見狀,趕忙通知醫生。數名醫生和護士衝進病房,李之然被擠到一邊。她看著那群一身雪白的人把傅司衍按在地上。他拚命掙紮著,但敵不過幾個人的力量,終於被暴力壓製了。

護士強行給他靜脈注射鎮靜劑。

李之然想衝上去,想拉開那些人,想朝他們吼:“你們動作不能輕一點兒嗎?他身上有傷你們看不見嗎?”

但她動不了,她很清楚此刻在醫生麵前的這個男人,不是她的司衍,而是一個發狂的癔症患者。

李之然看著傅司衍的眼睛,那雙原本深邃淡然的雙眼,此刻是猩紅的,裏麵血絲密布。他現在再也不會害怕和她對視了,可李之然卻寧願他永遠都不看她。她痛苦地閉上眼睛,直到一切結束。

剛才那個暴躁瘋狂的男人在藥力的作用下,逐漸平靜下來。他被抬上病床,由五六根綁帶固定著,像個標本似的被綁在床上。

一個小護士在離開病房前好心地提醒了李之然一句:“小姐,你額頭被他打破了,需要處理一下傷口。”

李之然伸手在額頭上摸了一把,真的碰到了傷口。

“沒事。”李之然搖搖頭,朝護士禮貌地笑了笑說,“不要緊的,小傷而已。”

等鎮靜劑的藥效褪去,傅司衍再度清醒過來時。李之然低聲問他:“司衍,你喜歡醫院嗎?”

傅司衍搖頭,神情依然訥訥地,眼睛裏沒有一絲生氣。

“那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傅司衍沒有回應,他的視線被李之然胸前的吊墜所吸引,銀色的吊墜在燈光下反射出晃眼的白光,他看著看著,眼睛裏忽然有了神采。

傅司衍想摸摸那吊墜,但兩手都被綁著,他掙不開,漸漸地又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李之然連忙取下脖子上的項鏈,放進他掌心,“這是你送給我的,你記得嗎?”

他蒼白的指尖輕輕撫摸著吊墜上那兩個英文單詞,居然奇跡般地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陷在自己情緒裏的傅司衍不知想起了什麼,竟然嘴角輕挑,笑了,他幹燥的嘴唇一張一合,低聲地吐出兩個字:“然然。”

李之然刹那間紅了眼眶。她強忍淚水,伸手和他十指緊扣,握緊了他掌心的項鏈。

傅司衍的主治醫師楚醫生說:“病人得的是癔症,他被困在自己的世界裏,應該是他八歲左右。這和他已經健全的心智產生了衝突,所以病人的情緒很容易失控。”

李之然問:“就是說,他身體裏現在是雙重人格並存?”

“也可以這麼理解。”

“那他是不是必須住院治療?”李之然說完,看了眼旁邊的何岩。

楚醫生考慮了片刻:“癔症是一種精神障礙,坦白說,住在醫院指望通過藥物和物理方法解決的可能性不大,我的建議是,家庭治療和心理治療同步進行,再輔以藥物。最關鍵的是,要喚醒病人自己的意誌,讓他從癔症裏走出來。”

從醫生的辦公室出來之後,李之然和何岩商量:“能不能別把司衍留在醫院?”

何岩說:“可以請看護回家照顧,我定期帶他來醫院接受心理治療。”

“我可以和看護一起照顧他。”她向何岩保證,“我會像照顧我自己……不,比照顧我自己更加認真地照顧他。”

何岩麵露難色:“傅總之前交代過,他不願意拖累你,變成你的累贅,影響你的生活。”

李之然一臉焦急地說:“我還是會繼續我的生活,他不會影響我。白天我會照常上班,司衍交給看護照顧。我下班回家,再由我照顧他。”

何岩歎了口氣:“李小姐,你沒有必要這樣。他恢複正常需要的時間沒辦法預測,可能一兩個星期,可能一兩個月,也可能是一二十年……”

更可能……就這樣一輩子。

“時間過起來很快的。”李之然仍然笑著,眼中卻蒙上了一層水光,“我和他分開那二十年,也隻是彈指間。我預計自己能活到八十歲,那就還有五十二年。五十二年時間,我可以浪費一半在他的身上,如果他真的康複不了,我嫌棄他了,到時候我再踹了他。”她一如既往地玩笑著,把事情說得雲淡風輕。

何岩看在眼裏,有些心疼。他突然發現,在李之然和傅司衍麵前,他才是那個多餘的人。

“那……就麻煩你照顧傅總了,有什麼事立刻給我電話,我一有時間就會過去看他。”

“謝謝你。”

李之然朝他鞠了一躬,低頭的時候,何岩分明看到她眼裏憋不住的淚水掉了下來,砸在醫院冰冷的地板上,那麼無力,沒有一點兒聲音。何岩禁不住想,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孩究竟能堅持到什麼時候?但他又不忍心細想,隻輕輕地歎了口氣,說起另一件事。

“對了,你托我調查沈術,我已經查清楚了。”他從隨身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個黃色牛皮袋,“都在這裏麵。”

李之然接過,迅速拆開,看了起來。

“很奇怪。”何岩說,“不管怎麼查,我隻能查到沈術十三歲以後的信息。他十三歲以前什麼資料都沒有,就好像這個人是突然冒出來的一樣。”

十三歲……李之然想起兒童福利院的喬燁最後被收養時是十歲,中間的三年去哪兒了?

李之然翻了翻資料,裏麵包括沈術讀書期間的成績單,和畢業後的發展情況。活脫脫一個優等生的成長史,沒有什麼異樣。

她再次拜托何岩:“何助理,麻煩你繼續查下去。我想知道沈術十三歲之前的事。”

她已經分身乏術,目前唯一的心願就是照顧好傅司衍,讓他一點點恢複正常。何岩雖然不清楚她為何對沈術這麼感興趣,但還是點頭答應了。

“你放心,一有消息我會立刻告訴你。”

“謝謝。”

“不。”何岩回頭朝病房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歎道,“我應該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