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司衍,和我一起逃走!”
“不……”傅司衍停在原地,任由血水沒頂。血腥味吞噬了他所有感官,他跌進那片猩紅的汪洋裏,身體不斷地下沉,一直沉到底。
他渾身僵硬,像是死了一樣,但眼睛還睜著。眼前的血水忽然變得澄澈,他可以清晰地看見水麵發生的一切。他看見另一個自己跌跌撞撞地衝進二樓的房間,血水漫上樓,一路追著“他”的腳步,沉在水底的傅司衍看到了當時發生的一切。
房間裏,四麵牆壁都貼滿了照片,那些照片如同幻燈片般一一從他的眼前滑過,急促的風鈴聲在耳邊響個不停。他看見自己瘋了般撕掉牆上的照片,隱藏在照片下一行猩紅的字慢慢顯露出來:尖叫吧,小男孩。
現實中的傅司衍猛地睜開眼睛,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他雙眼瞪大,脖子上青筋暴起,看上去痛苦不堪。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
楚醫生低聲喝道:“司衍,醒過來!當我數到三的時候,你就立刻清醒過來。一,二,三!”
傅司衍毫無反應,反而在潛意識裏越陷越深。整個身體僵直地向上挺起,一張臉憋得通紅,仿佛隨時會因為缺氧而死去。
“楚醫生!”李之然急了。
楚醫生迅速拿起放在傅司衍耳邊的懷表,低聲對他說:“司衍,當你聽見鬧鈴聲響起的時候,就醒過來。”
說完,他按下鬧鈴。在刺耳的鈴聲中,傅司衍身體終於癱軟下來,重新跌回座椅上。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氣,如同一個險些溺斃的人死裏逃生。
李之然心中充滿期待地走近傅司衍,試探著叫了一聲:“司衍。”
傅司衍木然地用手按住胸口,抬頭對她說:“難受。”
依然是那個八歲的傅司衍!
李之然壓下心底的失落,微笑著朝他伸出手:“難受我們就回去休息吧。”
“李小姐,抱歉……”楚醫生麵露歉疚。
李之然知道他已經盡力了,衝他笑了笑:“沒事的,楚醫生,今天辛苦你了。”
何岩順路送兩個人回家,車開到半路,他順口提了一句:“李小姐,沈醫生給我打過幾個電話。”
李之然不由傾身向前:“他說什麼?”
“他問我傅總以後的治療要不要轉到他那裏去。”
梁榮軒走得太突然,他的病人一下子沒了主治醫生,這陣子診所的護士每天都手忙腳亂地安撫來訪的病人。沈術在這種情況下還惦記著傅司衍,實在耐人尋味。
“你怎麼說?”
何岩道:“我告訴他傅總出國考察了,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嗯。我們得留個心眼兒。”雖然她現在還不能肯定,但就是不想讓沈術接近傅司衍。
“李小姐記得診所那個前台小姐嗎?”何岩突然想起一件事。
李之然想起那個被她嚇唬過的小姑娘,笑了笑,“記得啊,怎麼了?”
“我送花圈過去的時候碰見她,她問我要你的號碼。我本打算先和你打聲招呼再給她,沒想到隨後她就被人叫走了,後來我放下花圈就回了公司。”
梁榮軒幾天前出殯,李之然因為要照顧傅司衍,又要工作,分身乏術,隻能拜托何岩去靈堂拜祭時替她送上花圈和挽金。
“那姑娘突然要我的號碼幹什麼?”李之然覺得奇怪。
“不清楚。”何岩笑道,“或許是李小姐魅力太大。”
李之然哈哈大笑:“已經到男女通吃的地步了嗎?”
兩人說笑了幾句,這事就過去了。
李之然帶著傅司衍回了家,感覺屋裏的味道不太對勁兒。她皺起鼻子用力聞了聞,似乎有一股不一樣的味道,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淡香,就像是某種香水的氣味。
自己從來不用香水,難道是張嫂?可她今天休息。昨天張嫂在的時候,李之然也沒聞到她身上有這種香味。
“司衍!”李之然叫住正準備回房間的傅司衍,“你在這裏等我一下,乖乖的,不要動。”
她走進傅司衍的房間,仔細聞,聞到了和玄關一樣的香味,而且房間裏的味道比外麵的更濃。
有人來過,而且還待了很久。李之然被突然冒出的念頭驚得脊背發涼。傅司衍家是密碼鎖,看來得換密碼了。
李之然把房子裏裏外外,每個角落都檢查了一遍後,更換了門鎖的密碼,隨後將新密碼告訴了何岩。
“為什麼突然換門鎖密碼?”何岩有些奇怪。
李之然環視了一圈屋子,低聲說:“好像有人進來過。”
何岩嚇了一跳:“有留下什麼痕跡嗎?我現在報警!”
“沒發現什麼,我隻聞到家裏有陌生的香水味。是不是真有人偷偷進來過,我也不能肯定。”
李之然仔細琢磨著那香水的氣味,隱隱覺得有幾分熟悉,好像以前在哪裏聞過。她平時上班打交道的人不少,即便真在誰身上聞過這香味,也不記得是誰了。而且喜歡同一款香水的人不在少數,這也不能說明什麼。
何岩隻好作罷,提醒她:“家裏的警報器和附近的派出所相連,隻要一按警報,那邊就會有人過來。”
“我知道,你不用擔心,真進來一兩個小賊我自己完全可以搞定,就當為人民警察減輕負擔了。”李之然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李之然心裏清楚,如果真有歹徒闖進來,她自己脫身容易,但還有個傅司衍要照顧。所以應對危險最好的辦法,還是防患於未然。晚上臨睡前,李之然又把房子裏裏外外檢查了好幾遍才勉強放下心。回到房間,她將傅司衍從床上拽起來,手把手教他反鎖房門。
“司衍,如果張嫂不在,我也不在,你一個人待在家裏,一定要把門像這樣反鎖上,知道嗎?”
傅司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平心而論,傅司衍待在她身邊的大多數時間都很乖,有時候乖得讓她心疼。李之然望著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不禁想起他八歲時的樣子,這麼好的傅司衍,他們是多沒眼光才會放棄?
“睡覺吧。”李之然溫柔地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傅司衍在床上躺好,李之然為他蓋上被子,靠在他旁邊輕聲叮嚀:“司衍,你以後去楚醫生那裏要乖乖地聽話,配合治療,知道嗎?”
傅司衍將手按在胸口,悶悶地抱怨:“治療,難受。”
“嗯,我知道。”李之然也曾是病人,她太了解那種感受了,“但是你得勇敢啊,早些把不好的病趕跑,早些恢複健康就好了。我希望你能記起我,我希望你能重新回到我的身邊,不是作為小孩的傅司衍,而是作為男人的傅司衍,你懂嗎?”
他並不懂,但不知為什麼,傅司衍忽然覺得有些難受,心口一陣鈍痛,這種感覺比治療更令他難以忍受。
李之然輕輕捧著他的臉,與他溫柔對視:“司衍,我會等你,等你記起來,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都不在乎。但你要知道,一輩子很短,我們已經錯過了彼此整整二十年,浪費了太多時間。所以我希望你努力一點兒,早點兒好起來,早點兒記起我是誰。”
“然然。”他低聲念著。
李之然苦笑著搖頭:“你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
傅司衍單薄的嘴唇輕輕蠕動,仍然固執地重複著:“然然。”
李之然心裏柔軟又無奈,在他第三次念“然然”的時候,湊過去,蜻蜓點水般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看著傅司衍呆呆的模樣,李之然心酸又自嘲地笑了笑:“看,你連這都不懂,毫無感覺對不對?”
她剛剛親吻的不過是一個患有孤獨症的小孩,並不是那個將她視若珍寶的男人。李之然忽然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可笑。
“晚安。”李之然說完,轉身準備睡覺,她沒看到,身後傅司衍黯淡如蒙塵的眼睛深處,有了一絲光。
傅司衍一把抓住李之然的手腕,輕聲喚她:“然然。”
“不要鬧了。”李之然沒回頭,輕輕掰開他的手,“我明天還要早起上班呢,你也早點休息,早上和我一塊起床吃早餐。”
“然然。”身後那人愈發固執,抓著她的手不肯鬆開。
李之然無奈,隻好回過身。
“怎麼啦?”她話音剛落,傅司衍的臉忽然在眼前放大,唇上忽然被溫柔地碰了一下。
李之然震驚地瞪大雙眼,大腦一片空白,愣愣地看著他那張臉從眼前緩緩移開。
“然然。”傅司衍的聲音,不再是懵懂的呆滯,裏麵竟帶著幾分憐惜。
李之然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再叫我一遍。”
但傅司衍眼底的光已經熄滅,那雙深眸中又是灰蒙蒙一片。
“然然。”他叫她,木然又生硬的語氣。
李之然原本忐忑的心瞬間跌落穀底,看來自己真的是太想他了……李之然苦澀地笑了笑,佯作嚴肅地告誡眼前人:“以後不可以隨便親我,知道嗎?我剛剛親你,那是給你舉個例子,你不能模仿!”
傅司衍的頭輕輕偏向一側,神色茫然。她看著他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眼睛忽然刺痛,迅速背過身。
“好了,睡覺吧。”
“藥。”傅司衍喊道。
李之然一拍腦袋:“今天帶回來的藥還沒吃呢,我怎麼給忘了,真是!”
等傅司衍吃完藥在床下躺下,李之然才把燈關了。
這一夜,傅司衍睡得很好,或許是藥起了作用。李之然總擔心自己睡得太死,怕傅司衍夜裏醒了找她,她聽不到,所以她睡得很不踏實,夜裏醒了好幾次。醒來見那人在床上睡得安安穩穩,她才鬆了口氣,再次躺下又想起那陌生的香味,心裏終究還是不安,於是又爬起來四處檢查,再三確定門窗都鎖好了,才一步三回頭地回臥室躺下。
傅司衍安睡到天亮,李之然則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還是爬起來,頂著兩個厚重的黑眼圈做早餐。
李之然一邊熱牛奶,一邊切番茄,她打算給傅司衍做一份簡單的三明治。但一宿未眠,她困頓不堪,下刀切番茄的時候打了個哈欠,不留神鋒利的刀尖向下一滑,切到了食指,傷口頓時冒出血來。
坐在餐桌前的傅司衍見她流血,慌亂不安地站起來。
“沒事沒事,你坐著。”李之然忙安慰他,檢查了一下傷口,並不深。她用水簡單衝洗了一下,翻出醫藥箱找了個創可貼貼上,繼續做早餐。
剛把三明治和牛奶端上桌,張嫂就來了,李之然留心聞了聞,她身上沒有香水味。
“張嫂,我去上班了,你照顧好……”李之然提起包往外走。
“砰——”她話沒說完就聽見一聲脆響,李之然轉頭一看,傅司衍把三明治連盤子一起摔在了地上,瓷盤碎了一地。
傅司衍還不罷手,他走到那個已經被摔得四分五裂的三明治旁,抬腳狠狠地踩了下去,看那架勢恨不得把可憐的三明治從三維立體踩成二維平麵。
“你這是幹什麼?”李之然難得對傅司衍繃起臉。
她不明白傅司衍為什麼突然對一個三明治生這麼大的氣。張嫂也被傅司衍這一鬧嚇得不輕,但她做這行也有些年頭了,立刻冷靜下來,拿掃帚和垃圾鏟清理一片狼藉的餐廳。
張嫂剛彎下腰去掃地上的碎片,就被傅司衍一把推開。傅司衍雖然內心是孩子,但身體卻是個成年男人,這樣不知輕重地一推,險些把張嫂推個大跟頭。
“小心!”李之然忙上前去扶張嫂,確定她沒事,才轉過身看傅司衍,盡量壓著自己的脾氣問他,“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傅司衍低著頭不看她,也不說話,隻是默默蹲下,用手去撿那些碎瓷片。李之然這才看見他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應該是剛才盤子碎的時候,被飛濺的碎片刮到了。
李之然抓過他的手:“司衍,這不是玩具,你不能用手去碰。還有,你不可以隨便推人,知道嗎?乖,過去跟張嫂道歉。”
傅司衍卻像沒聽到她說的話般掙開她的手,一言不發地繼續蹲著撿地上的碎瓷片。
“你怎麼這麼不聽話?”李之然終於控製不住脾氣,她想將傅司衍從地上拉起來,卻敵不過對方的力氣,同時又怕激烈的動作會刺激傅司衍的情緒,讓他更加失控。
無奈,李之然隻能蹲下去陪他一起:“好,我幫你撿。”
李之然剛伸出手,就被傅司衍揮開了,他無聲地用行動將李之然擋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李之然的手在半空僵了一會兒,站起來。
“張嫂,隻要不鬧出什麼事,你別管他。劃破了手也不用管,等他自己冷靜了,你再給他上點兒藥。”李之然不得不狠下心。
“哎。”張嫂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李之然徑直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傅司衍一眼。他仍然低著頭,一塊一塊撿起地上的碎瓷片,神情專注,根本不管旁人。李之然心裏難受,轉身走了。
門開合的聲音傳進傅司衍的耳朵,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又繼續撿了起來。直到把地上所有的碎片都撿幹淨,才把它們一股腦地扔進垃圾桶。張嫂忙跑過去檢查他的手,見隻有手背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鬆了口氣,轉身去拿醫藥箱。等到張嫂抱著藥箱回到廚房時,卻看見了讓她驚駭的一幕……
李之然已經快到律所了,突然接到了張嫂打來的電話:“李小姐啊,你快回來吧。他發瘋了……他拿著刀,我已經報警了,太嚇人了……你快回來啊!”張嫂似乎受到了驚嚇,有點兒語無倫次。
李之然沒聽明白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張嫂驚嚇過度的語氣讓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甚至有些喘不過氣來。她飛快地趕回傅宅時,就見一輛警車停在門口。
李之然快步走進屋裏,客廳裏坐著兩名民警,傅司衍盤腿坐在地板上,麵朝窗戶背對著門,似乎又在發呆。
“你是他的家屬吧?”年紀稍輕的民警見她進來,指著角落裏的傅司衍問道。
李之然點點頭,說:“警察同誌,他隻是身體不舒服,目前正在治療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