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傅哲眉心皺起,也顧不得請客人進門,兀自念叨起來,“他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好端端的怎麼身體又不舒服了?他不過三十歲啊……”
像是預料到什麼不好的事,傅哲臉色一白,沒有繼續說下去。
“您放心,司衍他身體沒有大礙,現在情況也已經開始好轉了,等他康複,我就拉他過來看您。”李之然忙寬慰他道。
傅哲擺擺手:“他人沒事就行,不用特地來看我了。”說著,轉身往屋裏走,李之然跟在他身後走進客廳。
傅哲招呼她坐下,自己去泡了杯茶:“這是昨天我一個學生送的龍井,你嚐嚐。”
李之然哪有喝茶的心情:“傅教授,我今天來是想問您一件事。”她此刻心急如焚,也不打算浪費時間,“你們以前是不是收養過一個叫喬燁的男孩?”
“砰”的一聲脆響,傅哲手裏的茶杯摔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流了一地,上好的茶葉結成團黏在木地板上。傅哲的臉色比茶葉渣還要難看。
“沒有……沒有的事!”
李之然就像是沒聽到他的否認,繼續說下去:“我手裏有一份資料,上麵顯示二十一年前,喬燁因為持刀傷人進了少管所,他傷的那個人……是不是傅司衍?”
傅哲“謔”一下站了起來:“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事的?”
他的反應已經給了李之然答案。
李之然壓抑著怒氣,盡量用平和的口吻說:“您和許阿姨離婚後,都有了各自的新生活,沒人管傅司衍過得怎麼樣。你們根本不知道他這些年來,因為喬燁、因為當年的事受了多少折磨,他每天都活得很辛苦,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現在還得了癔症,心智回到八歲。傅教授,我說一句不好聽的,你們作為父母,不但不幫他,還隱瞞事實傷害他,你們於心何忍?傅司衍不是你們的孩子嗎?”
說到最後,李之然已經冷靜不下來,聲音無法自製地拔高,身體也不住地顫抖。
傅哲低頭沉默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我以為那些事都過去了,他不會再記起來了。”
李之然握著水杯的手微微收緊,耐著性子等傅哲繼續說下去。
“喬燁是司衍八歲那年我做主收養的一個男孩。他比司衍大兩歲,一生下來就被親生父母拋棄了,在兒童福利院生活了幾年,五歲的時候被我師妹和她丈夫收養了。他們沒有生育能力,所以對喬燁特別寵愛,那時我師妹一家還帶喬燁來過我們家。這麼說起來,喬燁和司衍更早就認識了,孽緣啊。”傅哲沉重地歎了口氣,“沒過幾年,喬燁的養母,也就是我的師妹出車禍去世了。又過了兩年,她丈夫在一場大火中燒死了,隻有喬燁從那場大火裏死裏逃生。”
傅哲摘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上。
“我看那個孩子可憐,考慮到司衍也沒個玩伴,所以就收養了他。說來也怪,司衍那麼冷淡孤僻的性格,居然能和喬燁親近起來。剛開始的那段日子,他們相處得挺好的,司衍也在喬燁的影響下,變得比之前開朗了許多。”
李之然忍不住問:“既然這樣,喬燁為什麼會傷害司衍?”
“這怪我和許麗。”傅哲自責不已,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蒼老的眼睛裏滿是愧疚,“那時我們工作都很忙,沒什麼時間陪伴司衍,更沒有留意到喬燁和普通孩子的不同。喬燁給我們的印象就是比同齡的孩子懂事、敏感,但想到他的經曆,所以覺得也挺正常。加上他和司衍看起來相處得很好,也就沒覺得他有什麼問題。但我們忽略了喬燁身上那種懂事和沉穩超出同齡孩子太多太多了。在我們大人麵前,他一直表現得非常乖巧聽話。但他在司衍麵前是什麼樣子,我們從沒考慮過,等我們發現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李之然心裏湧起一陣寒意。
“喬燁對司衍的占有欲太強了,司衍他啊……”傅哲提起自己的兒子,語氣多了一絲慈愛,“他雖然性格孤僻,行為也很怪異,但他內心其實特別孤獨,沒有安全感。喬燁能理解他,久而久之,司衍對喬燁越來越依賴,後來變成喬燁去哪兒他就跟著去哪兒。家裏當時養的一隻大狗菲力也是司衍的好朋友,但菲力生下一窩小狗後不久就死了。我們隻留下了一隻小奶狗,其他的都送了人。司衍就把對菲力的感情寄托在那隻小奶狗身上……”
傅哲頓了頓,講起他最心悸的部分。
“那天,我和許麗難得都在家,但誰也沒去管兩個孩子。當時我們的感情已經出現了問題,正在考慮是離婚,還是為了孩子繼續維持婚姻……我們正在臥室裏談話,突然聽見司衍在外麵大聲尖叫。那孩子常常會那樣叫,像發了狂似的,我們當時也沒太在意。不過他的喊叫聲一直沒停,特別淒厲,我和許麗趕緊出去看情況,就看見了那一幕。”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畫麵了,但傅哲至今仍記憶猶新,仍然難以置信,“喬燁他一手拿著刀,刀上全是血,另一隻手抓著小奶狗的頭,狗的身子就躺在他腳邊,還在抽搐……他當時才十一歲啊!”
傅哲忘不了喬燁當時的神情,就像個冰冷殘忍的劊子手。
李之然雙手微微發抖:“後來呢?”
“當天晚上,我和許麗就商量著要把喬燁送走,等我們商量好準備休息時,突然又聽見司衍房裏傳來尖叫聲。我們趕緊衝過去,推開門就看見渾身是血的司衍……而喬燁,正舉著刀站在他旁邊,他甚至轉過頭衝著我們笑……”傅哲抿了抿發幹的嘴唇,扯出一抹苦笑,“那是我第一次動手打孩子。把司衍送去醫院後,他昏迷了兩天,醒來時,他把和喬燁有關的一切都忘了。醫生說是因為他受的刺激太大,為了自保,他篡改了自己的記憶。醫生建議我們不要再向他提起之前的事。我和許麗覺得這樣也好,所以我們達成共識,誰都不向司衍提起喬燁,就當這個人根本沒存在過。”
“可是,”李之然低聲說,“司衍從來沒有真正忘記過喬燁……他對喬燁的恐懼一直留在他的潛意識裏,成了糾纏他多年的噩夢。”
“我……我不知道……”傅哲張嘴還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他們對兒子這麼多年的忽視,讓他羞於開口。
李之然微微垂下頭,不讓傅哲看到她臉上此刻的神色。
“後來呢?後來你們是怎麼處理喬燁的?”
“我們報了警,把他送進了少管所,之後就沒再聯係了。司衍傷好出院後,我們也搬了家。”
再往後,七歲的李之然推開了那扇門,笑吟吟地對裏麵的小少年說“你好”,他們之間的故事,就此展開。
李之然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傅哲家的,等她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置身街頭,身前車如流水,四周熙來攘往。
李之然感覺自己像座孤島,在時間裏巋然不動,直到……另一座孤島逆著時間,來到她身邊。
她忽然很想念傅司衍,很想,很想見他。
何岩處理好公司的事沒多久,就接到了看護打來的電話。
她支支吾吾地問:“何先生,您是不是把傅先生帶走了?”
“什麼?”何岩臉色一變,“他不見了?”
“我們正在找……”
何岩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衝上住院部頂樓的VIP病房。醫生、護士和看護都在裏麵,唯獨不見傅司衍的蹤影。
“你們是怎麼看人的?”何岩怒道。
年輕一點兒的看護被嚇得直掉眼淚。
“不久前他還在門口玩,還有醫生和他說話。不知道怎麼的,忽然就不見了……”
“他不見多久了?”
“我們上上下下找了個遍也沒看著人,所以才給您打電話。應該有大半個小時了……”
“你們到底是怎麼照顧病人的?”一向溫和的何岩幾乎是吼出來的,“人要是找不到,我和你們醫院沒完!”
“司衍……不見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遲疑地插了進來,何岩一轉頭,看見站在幾米外的李之然。這個消息讓她失魂落魄,定在原地,兩眼失神。
“李小姐……”何岩臉色稍緩,朝李之然走了過去。
他安慰的話還沒說出口,李之然先“活”了過來。
“何助理,你去查查監控,我在醫院裏找,找不到就立刻報警!”她語調冷靜,眼中卻滾出一串淚珠,自己卻渾然不覺。
何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頭:“嗯,我去看監控,你在醫院裏找,別慌別太擔心,說不定司衍在房裏待悶了,自己出去玩了,會找到他的!”
李之然心裏清楚,傅司衍怕生人,不會自己亂跑。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一層一層樓地找過去,生怕錯過哪個角落。
無數張陌生的臉從她眼前滑過,卻沒有一張像傅司衍。李之然的心裏仿佛缺了一塊,缺口隨著時間流逝而不斷擴大,冷風颼颼地灌進去,裏麵雪虐風號。
“傅司衍!”她忘了自己找了多久,從住院樓一層層找下來,一路找到樓下的小花園。沒有,哪裏都沒有。
李之然兩腿發麻,站在刺目的天光下,忽然覺得心力交瘁。
“傅司衍!!”她歇斯底裏地大喊了一聲,無助地蹲在地上,將臉埋進掌心,整個人已處在崩潰的邊緣。
何岩的電話打進來:“監控裏拍到一個小時前,司衍被一個醫生打扮的男人帶走了!”
李之然用手撐著地站起身:“快報警!那個人很可能是沈術!”
她放下手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如果是沈術,帶走傅司衍以後會把他帶去哪裏?那個瘋子,他會怎麼做?他要幹什麼?
李之然想不出答案,心裏的焦急不安讓她沒辦法鎮定理性地思考。就在此時,她忽然看見醫院門口有個熟悉的人影,李之然定睛一看,是阮亦晴。
阮亦晴也看見了她,兩人四目交彙,阮亦晴轉身跑了。李之然顧不得細想,拔腿便追。
“阮亦晴!”等她追到醫院門口,阮亦晴已經穿過馬路,消失在對麵的巷子裏。
李之然已經急紅了眼,不管不顧地追了過去。她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阮亦晴身上,壓根沒留意身後的危險正在逼近。李之然後背挨了一記悶棍,一時沒有防備,險些栽倒在地。緊接著,她聞到熟悉的香水味,但她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從後麵用毛巾捂住了口鼻,一股濃烈的乙醚味鑽進鼻子裏,李之然無力地掙紮了兩下,徹底失去了意識……
李之然醒來時,眼前昏暗的光線讓她以為自己還在昏迷中。
“然然。”有人在喊她,聲音很微弱。
是傅司衍的聲音。李之然原本混沌的大腦瞬間清醒,緊張地四處搜尋,很快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裏的傅司衍。
“司衍!”她想衝過去,卻發現自己手腳都被粗麻繩綁著,根本動彈不得。
“司衍你有沒有受傷?別害怕!”李之然強迫自己看清四周的情況,心底冰涼,這裏是十五年前,她藏身過的地下室。
有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醒了?睡得好嗎?”
李之然抬起頭,看見緩步走來的沈術。他打開地下室的燈,李之然這才看清他身後還跟著阮亦晴。
“你瘋了?快放開我!”李之然厲聲朝他吼道。
沈術低聲笑了,走到她麵前蹲下,單手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
李之然望進他那雙陰寒的眼睛,感受到他內心深處滅頂的絕望,同時聽見一個小男孩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感受到了嗎?”他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早在幾年前,我第一次參與你的治療時,就發現你有這種特殊能力。你那時也聽見了我心裏的聲音,不過當時你陷在潛意識裏,以為是幻聽。”他微笑著,“也就是從那天起,麵對你的時候我都讓沈術來。”
李之然身體一震:“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還不懂嗎?我和你一樣,體內有兩個人,我們分工合作得很愉快。”他緩緩起身,走向一旁的傅司衍,似笑非笑地對他說,“忘了自我介紹,親愛的弟弟,我是你的哥哥喬燁。”
李之然拚命掙紮。
“喬燁,你有什麼衝我來!傅司衍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你放過他!”李之然焦急地喊道,“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懷疑你,是我在調查你!他什麼都不知道!”
喬燁已經走到傅司衍麵前,她卻被綁在原地動彈不得。李之然急出了眼淚,隻能向在場的另一個人求助:“阮亦晴,你不是喜歡傅司衍嗎?喬燁和傅司衍……”
“你早知道我喜歡他,可是你呢?”阮亦晴冷冷地盯著她,眼裏充滿恨意和不甘,“你把他搶走,還在我麵前炫耀!你們都該死!”
她發狂似的尖聲喊道:“隻有喬燁是來幫我的!他才是我可以相信的人!”
李之然心涼了下去,阮亦晴對傅司衍由愛生恨,心甘情願地被喬燁利用。她徹底孤立無援,但她不能被打倒,如果她也放棄了,那傅司衍怎麼辦?
此刻,那個心智停留在八歲的傅司衍麵對喬燁,害怕得瑟瑟發抖,最後終於不堪重負,驚恐地尖叫起來,歇斯底裏。
“噓。”喬燁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伸出手溫柔地摸著他的頭,“乖孩子,安靜點兒,不然會痛。”
他拿起旁邊桌上鋒利的短刀,冰冷的刀刃貼在傅司衍臉上。喬燁低低地笑了起來:“你記得我之前那一刀砍在哪裏嗎?在你身上。”
刀尖緩緩下滑到傅司衍右肩,然後斜斜往下。
“很長的一條刀口,你當時流了好多血……”
傅司衍的頭不安地左右晃動,像在躲避喬燁的視線,又像是在抵抗那些讓他無處可逃的記憶,他無意識地一遍遍念著另一個名字,“然然,然然……”
他那麼害怕,在向她求救,可她在幾步之外,卻無能為力。
“喬燁!”李之然從未如此絕望,她卑微地哀求他,想喚起他一點兒憐憫,“你放過他吧,你是他的哥哥啊!當年的事,他又有什麼錯?”
“哥哥?”喬燁仿佛聽了個笑話,居高臨下地看著傅司衍,眼裏一片冰冷,“對,這是我的好弟弟,我從少管所出來以後,沒有一天不在找他……等我終於找到他,他卻把我忘得一幹二淨。”
他這種受害人的口吻讓李之然憤怒不已:“當年明明是你傷害了他!哪怕分開以後,你都是他的噩夢,你折磨他折磨得還不夠嗎?他究竟欠了你什麼?”
“他欠了我什麼?”
喬燁冷笑,轉身走向李之然,毫無征兆地一腳踢在她肚子上,接著是第二腳、第三腳……踹下去,李之然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但她死死咬住嘴唇,就是不哼一聲,因為傅司衍就在不遠處看著,她不能再增加他的害怕和不安。
喬燁還在笑,神情開始變得猙獰,眼神透出殘忍嗜血的癲狂:“他欠我什麼?這麼多年,我像條狗一樣在社會上求生,我拚了命地去找他……他卻光鮮亮麗地活著,而且還忘了我。”喬燁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擦拭著李之然唇上的血痕,低聲說,“你是傅司衍的光,而他,是我的。在遇見他之前的那兩年,我活得多麼肮髒你知道嗎?我不隻一次想過死,不過我為什麼要死?該死的是那個畜生!你應該能了解我的感受。畢竟你也有過相似的經曆。”
喬燁憐惜地摸著她的臉,低低地笑出聲。
“隻可惜你太軟弱,你選擇逃避,而我,選擇報仇。”
李之然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場大火……”
“那場大火怎麼會是意外呢?”
喬燁笑得更瘋狂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場大火的現場,親眼看著那個他恨之入骨的男人被火焰一點點吞噬,慢慢地被折磨致死,那時他痛苦的慘叫聲可真好聽。
喬燁輕輕地閉上眼睛,享受地回味著,沉浸在屬於他自己的病態狂歡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