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認為商鞅所言非常正確,於是就任命商鞅為主將,渡過黃河,進攻魏國的都城安邑,魏惠王無法抵擋,果然放棄安邑,遷都到東麵的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且說這是公元前352年的事情,在此前一年,魏、齊、楚所以展開大戰,全因為魏惠王進攻趙國,攻占了趙都邯鄲。在被秦軍擊敗以後,魏惠王重整兵馬,很快殺了回來,在襄陵(今河南省睢縣)擊敗齊、衛、宋三國的聯軍,齊威王被迫通過楚將景舍向魏國求和。
次年也即公元前351年,魏惠王把邯鄲還給趙國,兩國達成和解。魏是強國,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惠王在暫停了對趙、齊、楚等東方各國的戰爭以後,掉過頭來直指秦國。公元前350年,魏軍包圍了秦城定陽(在今陝西省延安市東南),秦孝公感到害怕了,被迫前往彤邑(在今天陝西省華縣西南)和魏惠王談判會盟。
前麵說過,商鞅變法分為兩個階段,第二階段開始於公元前350年,也就是秦、魏談判的當年,秦遷都到鹹陽,更為深入地展開變法運動。到了公元前342年,魏軍進攻韓國,齊將田忌、田嬰、孫臏再次進攻魏國以救援韓國,在馬陵之戰中俘虜了魏國的太子申,魏將龐涓自殺。
趁著齊國在東方展開進攻,商鞅在西方再次整備兵馬,大舉伐魏,魏惠王派大將公子卬領兵抵禦。兩軍對圓以後,商鞅寫信給公子卬說:“我還在魏國的時候,和您關係就很要好,現在雖然各為其主,我卻不忍心與您對戰。不如咱們見上一麵,飲酒歡敘,順便談判退兵,則秦、魏兩國全都安穩了,豈不是好?”
魏國剛在東方被齊軍打敗,公子卬也想若能趁機罷兵,乃是上上之策,於是欣然前往會見商鞅。沒想到商鞅早就在會盟地點埋伏下了兵馬,酒過三巡,秦軍突然殺將出來,擒住了公子卬。魏兵沒有主帥,亂成一團,被秦軍徹底擊潰。魏惠王沒有辦法,隻好把殘餘的河西土地全部割讓給秦國——曾經強大的魏國就此一蹶不振。
對於商鞅的這條詭計,後人每多詬病,說商鞅品德不好,擅長詐術。然而在戰場上為了取勝,沒有什麼不可以使用的計策。況且,時代在演進,春秋時期堂堂之旗、正正之師,兩軍商定決戰場所,對圓了衝鋒的舊的戰爭模式早就已經被淘汰了——所以孫子說:“兵者,詭道也。”以此來責備商鞅,未免太過迂腐了。
●可笑的趙良的諫言
商鞅在秦國變法,使秦人得以溫飽,使秦軍得以強大,但同時他也損害了既得利益者,為自己樹立了很多仇敵。《史記》上記載了一件事情,據說商鞅非常尊敬一個名叫趙良的人,想要拜趙良為師,可趙良不但不同意,反而責備商鞅,他說:
“當年五羖大夫百裏奚在秦國為相的時候,多勞累也不乘車,多炎熱也不張傘,以道德教化百姓,使百姓淡泊名利,所以當他死後,秦國男女無不哭泣。可是現在商君你呢?你通過小人景監得以麵見國君,這種行為有損名聲;你不顧百姓的生計而修建新都,算不得什麼功勞;您逮捕處罰太子的師傅,施用嚴刑峻法,必然給自己招來禍患。您不肯以道德教化百姓,反而使百姓驅從於利;你受封為商君,稱孤道寡,打壓貴族。《詩經》上說:‘相鼠有皮,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按照這種說法,您不可能長壽。”
趙良這樣說,大概當時商鞅因為大權在握而變得非常驕傲(雖然他和趙良的對話倒是挺恭敬的),認為秦國的政務都必須我說了算,認為我的權柄和地位無可搖撼,所以趙良說他無法長壽,滿招損,謙受益,這樣下去,遲早會招來禍患。可是趙良下麵的話就有點不象樣了,他說:
“公子虔閉門不出已經八年了,公子賈等人也對你滿懷怨恨。《詩經》上說:‘得人者興,失人者崩’。你的統治根本就不得人心啊!想想看,你每當出門的時候,後麵都必須跟隨十輛副車,上麵裝著武器,用力氣大、武藝高的人陪伴你乘車,這些條件不具備,你都不敢出門。《書經》上說:‘恃德者昌,恃力者亡。’你這種狀況危如晨露,隨時都可能消逝,怎可期望長壽呢?你不如把封地還給國君,自己隱居起來,同時勸說秦君提拔人才,養老愛孤,教育百姓尊敬父兄,尊重有德行的人,這樣你才可能生存下去。你現在貪圖於商之地的富庶,貪圖高官顯爵,導致百姓人人怨恨,一旦秦君不在了,你還可能長保富貴嗎?”
趙良分明是和貴族們一鼻孔出氣,他認為商鞅打擊舊貴族勢力,懲罰公子虔、公孫賈他們就是“失人”,認為連百姓都會怨恨商鞅。傳統史家也都認為商鞅改革速度太快了,手段太嚴苛了,應該對原本支撐秦國的舊貴族作一定妥協,如果這樣,他就不會落個最終被車裂於市的下場。
這種想法其實是很不合乎時宜的。改革必然會觸怒既得利益者,不管你改快,改慢,做多大程度的妥協,這些既得利益者都不會放過你,在他們看來,一切遵循舊法,毫無變更才是最好的政治。所謂改革速度不應過快,那是為怕引起社會的動蕩,引發百姓的疑惑,而不是一定要向舊貴族做妥協,做讓步。從史料記載來看,商鞅在秦國的改革並沒有引起什麼社會動蕩,百姓們又怎會痛恨他呢?
事實上商鞅變法最大的弊端不在於損害了舊貴族的利益,而在於這利益損害得還不夠,不在於處舊貴族以重刑,而在於沒把他們都殺幹淨。商鞅很快就會因為自己的心慈手軟而嚐到惡果的。
趙良最後提出的建議完全是個餿主意,商鞅如果交出權力,真的去隱居了,舊貴族即日就會發起反撲,他連秦國都城都逃不出去就會被殺,根本不可能安享天年。曆來的政治鬥爭都是如此,象範蠡、張良之類功成身退的例子所以被千古傳唱,就因為是在太罕見了,並非是個人就能學樣的。後來還有人勸曹操放權去隱居,被曹操一口回絕了,曹操說:“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此所不得為也!”
所以商鞅聽了趙良那番話,隻是冷冷一笑,並沒有按照趙良所說的去做。應該說,商鞅其後的身遭慘禍,確實是由其本人性格及所施行的法令而導致的,但和趙良所言,根本完全不是一碼事。
●悲劇收場
公元前338年,秦孝公死了,太子駟繼位,就是秦惠文王。商鞅的後台突然之間倒塌,公子虔之流立刻就跳了出來,指使人誣告商鞅謀反,惠文王本來就不喜歡商鞅,而且自己以前犯罪差點就落在商鞅手上,全靠兩個師傅幫忙頂罪才全身而退,因此他立刻下詔逮捕商鞅。
商鞅預先得到了消息,匆忙逃出鹹陽,跑到函穀關口。此時天色已黑,他打算先寄宿一宿,明天一早就出關去,逃往別國,沒想到旅店主人因為不認識他,所以不肯收留,說:“按照商君所訂的法令,如果我收留了沒有通行證明的客人,是要連坐被判刑的。”據說商鞅仰天長歎:“呀,沒有想到我所訂立的秦法竟然還有如此弊端!”
這則小故事記載在《史記》中,行文的筆法正說明司馬遷並不喜歡商鞅,他在其後的“太史公曰”中就說:“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其實旅店主人就算認識商鞅,也未必敢於收留他,因為商鞅所訂立的秦法是無私的,一切都由國法所規定,不因人的身份地位高下而有所區別,按照法律,即便商鞅沒有遭到秦惠文王的追捕,他不攜帶通行證明,照樣哪裏都不能住。而商鞅最後慨歎秦法的弊端,恐怕隻是在哀傷自己的命運不濟,認法不認人,又有何弊端可言?
況且,商鞅雖然沒有住進旅店,照樣還是出了函穀關,說他沒有攜帶通行證明,恐怕不確,這個故事很可能是後人編造出來的。總之,商鞅離開秦國,想要逃到魏國去,但魏人早就對他恨之入骨,堅持不肯接納。商鞅想要通過魏國跑到別國去,魏國人認為:“商君是秦國的罪犯,現在秦國正強盛,他們的罪犯經過魏國逃亡,是會觸怒秦人的。”於是把商鞅又趕回了秦國。
商鞅沒有辦法,隻好逃回自己的封地於商,召集部屬,發兵去攻打鄭國。至於他是想殺開一條血路,跑到別國去呢,還是想占據鄭國以自立,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沒有國君的命令,擅自發兵攻打他國,這其實就是新法中所明令禁止的“私鬥”。商鞅自己破壞了新法,被迫展開“私鬥”,立刻就被舊貴族抓住了把柄,惠文王正式發兵進攻商鞅的軍隊,在鄭國境內的澠池交了一仗,商鞅兵敗被殺。即便如此,舊貴族們還覺得不夠解恨,於是就把商鞅的屍體載運回來,在鹹陽施以車裂之刑。惠文王宣告說:“這是一個教訓,看以後誰還敢象商鞅一般謀反作亂!”
其實商鞅根本沒有謀反,他既沒有割拒於商,抵抗秦軍,也沒有攻陷任何秦國的城池,隻是拉著隊伍想殺到外國去,保自己一條活命而已。
商鞅在秦孝公的支持下變革秦法,使得秦國日益富強,惠文王雖然殺了商鞅,也並沒有把法令再改變回來,此後的秦國就沿著商鞅所設定的道路逐步走向富強。這說明,要說秦人皆恨商鞅,那是不對的,痛恨商鞅的隻是公子虔等舊貴族而已。然而商鞅極大地損害了舊貴族的利益,甚至殘害公子虔、公孫賈等人的肉體,卻依舊饒過他們一命,除惡不盡,這才會反受所害。照理說,他應該想到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旦孝公去世,太子駟登基,很可能聽信公子虔等人的讒言謀害自己,別人且不去說,這些圍繞在太子身邊的舊貴族,必須盡數鏟除,才能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和新法的不被傾覆呀!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問題,商鞅的新法固然有強國的一麵,卻也有愚民的一麵,老百姓從此就被限定在“耕”、“戰”這兩個字上,除了種地和打仗,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隻要老老實實在新法的條條框框裏生存而非生活就行了。在這種情況下,統治階級再鬧什麼紛爭,誰死誰活,和老百姓全都沒有關係,所以商鞅之死,秦人並不哀傷,這對於商鞅本人來說,就更增添了濃厚的悲劇色彩。
商鞅之死,雖是悲劇,卻也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