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談誤國(3 / 3)

王衍的堂兄王戎以貪財聞名於世,王衍卻和他全然相反,從來不把金錢當一回事——身為豪門世家子弟,從來吃穿不愁,他還要那麼多錢幹嘛?加上郭氏喜歡斂財,王衍一怒之下,幹脆連“錢”這個字都不提了。郭氏想要試試他,就讓婢女搬來很多銅錢,圍繞著堆滿了王衍的臥榻,使他無法走動。郭氏躲在暗處查看,心說你早上一起身,沒法下床,總該說:“把這些錢挪開”之類的話吧。

可見當時世家官僚都是很懶的,郭氏相信王衍一定會如此吩咐仆人,而不會自己動手清出一條道路來。

結果王衍早上一覺醒來,看到床前全都是錢,他就招呼婢女說:“把這些‘阿堵物’搬走!”“阿堵物”是當時的口語,意為“那東西”——他還是堅決不肯說“錢”字。從此以後,錢就有了一個“阿堵物”的別稱。

王衍後來又擔任北軍中候、中領軍等高官,一直攀升到尚書令。他的女兒嫁給太子司馬遹為妃,如前所述,賈後偽造書信陷害司馬遹,王衍聽到風聲立刻就害怕了,急忙指示女兒和太子離婚。等到趙王司馬倫等人攻入宮中,殺了賈後,就有官員上奏彈劾王衍,說:

“王衍從前寫信給司徒、梁王司馬肜,附有太子司馬遹曾經寫給他們父女的書信,信中詳細申明自己被誣陷的經過。司馬肜跪地閱讀太子之信,言辭淒惻,催人淚下。王衍既然收到此信,身為大臣,就應該上奏為太子申辯,他不但不這樣幹,反而在太子被廢以後,立刻讓自己的女兒和太子離婚。如此隻求保命,毫無節操的奸臣,就應該嚴厲斥責,甚至將其禁錮終身,永不錄用,以儆效尤!”

惠帝準奏,於是王衍就此被免官罷職。如果就這樣把他封存起來也好,中國少了一位清談宰相,說不定還會激發出一位哲學大師。然而時隔不久,趙王司馬倫篡位自立,又想把王衍拉出來做官。王衍素來看不起司馬倫,加上知道他如此倒行逆施,肯定長久不了——這點眼光王衍還是有的——於是再次裝瘋賣傻,還動手把自己一個婢女給砍傷了。然而就因為不肯黨從於司馬倫,等到司馬倫倒台以後,王衍得以複出,當上了河南尹,也就是負責京城及其附近地區事務的行政長官。

這是永康二年(301年)的事情,當年四月,司馬倫被殺,晉惠帝複位,改年號為永寧元年。到了次年也即永寧二年(302),長沙王司馬乂又殺死掌權的齊王司馬冏,隨即任命王衍為中書令,也就是宰相之職。當時實際上掌權的是成都王司馬穎,呆在鄴城(在今河北省邯鄲市磁縣南),司馬乂雖然身居京城洛陽,逢有大事還都得派使者前往鄴城去向司馬穎請示,所以王衍這個宰相還是虛的。

●狡兔三窟

王衍既然是清談大家,當代名士,當然必須擺出點名士的派頭來,況且他也知道自己無拳無勇,司馬乂不會拿他怎麼樣,於是當時群臣全都害怕司馬乂,見了麵就跪下磕頭,連腦袋都不敢抬,隻有王衍敢於長揖不拜。所謂長揖,就是鞠躬作揖,在當時是身份相近的人們之間的普通禮節。可是這樣一來,王衍的名聲反倒更響亮了,成都王司馬穎拜他為中軍師,後來又升為尚書仆射,甚至做到尚書令、司空、司徒等高官。司空、司徒和太尉並稱三公,乃是外朝的顯爵,雖無宰相之實,卻有宰相之名。到了這個時候,王衍在內廷外朝都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

王衍當宰相的時候,他做了些什麼事情呢?史書上說,他雖然是宰相,卻根本就不關心國家大事,全部心思都用在鞏固實力和保全性命上了。其實當時政局混亂,想要苟全性命於亂世,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身為宰相,一心隻為自己考慮,置國家社稷於不顧,這種宰相有了比沒有更糟糕。

永寧元年(301年)十月,流民首領李特在四川綿竹起兵反晉,掀起了全國大起義的高潮。兩年以後(303年),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發兵進攻身在洛陽的長沙王司馬乂,隨即司馬乂就被東海王司馬越所殺。司馬穎和司馬越融洽相處了不過半年,到了永安元年(304年)年中,兩位藩王就又打了起來。當年年底,匈奴左賢王劉淵以相助司馬穎為名在山西起兵,隨即就建國稱王,也就是後來改名為趙而史稱前趙的漢國政權。

諸王混戰到永興三年(306年),司馬穎被殺,最終取勝的是東海王司馬越。據說司馬越還毒死了白癡皇帝司馬衷,擁皇太弟司馬熾登基,就是晉懷帝。為了提高自己的聲望,司馬越非常信任和重用王衍,王衍也為司馬越推薦了名士謝鯤、阮修等人以裝點朝堂。不過物以類聚,這些所謂名士都和王衍一樣,隻會清談而不通實務。

王衍有幾個女兒,一個嫁給了憫懷太子司馬遹,後來司馬遹被廢,王衍立刻指示女兒離婚。另一個女兒嫁給了賈充的孫子賈謐,也就是晉惠帝皇後賈南風的親侄子,第三個嫁給了裴遐,也就是東海王司馬越王妃的堂兄。靠著這一層層的婚姻關係,他才能夠逐漸爬到朝廷中樞。

王衍還曾經對東海王司馬越說:“中國已亂,隻能依靠地方官員掌握兵權,拱衛王室,所以必須挑選才兼文武的名士擔任地方官員。”這個道理本沒有錯,然而王衍不過是以此為藉口,推薦自己的兄弟王澄擔任荊州刺史,堂弟王敦擔任青州刺史罷了。他還悄悄對王澄和王敦說:“荊州有長江、漢水兩道天塹,青州背靠著大海,都是易守難攻的要地,你們兩人在這兩處鎮守,我留在都城,這是咱們王氏家族的狡兔三窟呀,可保萬全。”據說當時猜到王衍心意的人,全都因此而非常鄙視他。

由此可見,說王衍毫無政治才能是不恰當的,他具備了身為一名政客所必須具備的幾大素質:毫無節操、見風轉舵、靠攏權貴。西晉朝廷讓這樣的政客當上了宰相,即便沒有賈後擅權和“八王之亂”,恐怕都是無法長久維持下去的。

●清談的下場

司馬越、王衍當政的時代,李雄、慕容廆等勢力紛紛崛起,稱王的稱王、稱帝的稱帝、稱單於的稱單於,中原地區就此四分五裂。當時勢力最為強盛的就是劉淵,懷帝永嘉二年(308年),劉淵稱大漢皇帝,改元永鳳,隨即就命令石勒等諸部將領合攻洛陽。

朝廷任命王衍為都督,領兵抵禦漢軍的進攻。王衍這個清談家哪懂打仗,根本就沒上前線,隻是派了前將軍曹武、左衛將軍王景等人去當炮灰。結果曹武、王景等人竟然打了一個小勝仗,搶奪了一些漢軍的輜重,為此朝廷升王衍為太尉之職,也就是全國武裝部隊總司令。

把全國的武裝部隊都交給一個清談家,這個國家還能有好的前途嗎?

雖然前線打了一個小勝仗,但強弱之勢並沒能因此有所扭轉,漢軍各路兵馬越逼越近,首都洛陽岌岌可危,朝野上下都商量著不如遷都以避其鋒芒。

就在這種狀況下,國家都快要敗亡了,西晉政權內部仍然紛爭不休,不肯一致對外。東海王司馬越眼看洛陽難守,就以討伐石勒為名,率領僅有的一些軍隊並滿朝文武公卿東進,屯紮在項城。隨即司馬越就和大將苟晞鬧起了矛盾,雙方攻訐不休,甚至刀兵相見。永嘉五年(311年)三月,司馬越突然病死,軍中無主,大家商量來商量去,覺得無論就官位來論,還是從聲望來講,誰都比不上王衍,還是擁戴王衍為主帥為好。

王衍聽說此事,大感驚恐,心說我正想撇下大家逃跑呢,你們怎麼把如此重擔又壓在我的肩上了?他堅決推辭說:“我從小就沒有當官的本事,隨波逐流,才走到了這一步。現在情況危急,怎能讓我這種沒有本事的人當主帥呢?”

一貫“信口雌黃”的王衍,到了大難臨頭,終於講了句老實話。然而他雖然庸懦無能,朝廷百官大多卻比他更糟,誰都沒本事更沒有膽量擔負重任,最後王衍還是成了全軍主將。王衍不敢繼續進兵征剿苟晞,或者討伐石勒,更不敢回到危機四伏的洛陽去,於是就以運送司馬越的靈柩回東海為藉口,轉道向山東地區進發。

很快,他就被石勒的騎兵追上了,隨即就發生了開篇所寫的那一幕。王衍毫無真正意義上的政治才能,更沒有看人的眼光,分析天下大勢更非他之所長,雖然口才很好,天花亂墜,一度把石勒給吸引住了,但隨即就露出了馬腳。如果他一直以忠臣自居,說不定石勒讚賞他的節操,仰慕他的名聲,可以留下他一條活路吧,可他偏偏背叛了西晉王朝,不僅如此,還膽敢勸石勒稱帝自立。石勒一方麵鄙視王衍的為人,另方麵想要自己打天下時機還不成熟,王衍的話如果傳到漢帝耳朵裏,對自己大為不利,在這種情況下,他隻有殺死王衍,以表達自己對漢國的忠心了。

時隔不久,漢軍就殺入洛陽,俘虜了晉懷帝司馬熾。到了317年三月,琅琊王司馬睿在建康即位,就是晉元帝,偏安東南的東晉政權以此為開端。掌握東晉政權的乃是琅琊王氏的王敦和王導——王衍的“狡兔三窟”之計取得了一定功效,隻是這功效沒能保住他自己的性命。

王敦曾經緬懷堂兄王衍,說:“夷甫在眾人之間,仿佛珍珠寶玉在瓦礫土石之間一般。”作為一家人,王敦這樣吹捧王衍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就連名畫家顧愷之也為王衍作畫,並且題字說他有如千仞高崖,傲世獨立。可見當時東晉士大夫們仍然都很看重王衍,把他兵敗投敵、妄語被殺的醜事全不掛在心上。

因為魏晉清談之風並非到王衍被殺和西晉滅亡就此終止,東晉朝甚至其後的宋、齊、梁、陳,還都一直彌漫著腐朽無用的清談氣味。江南積弱,最終被崛起於北方的隋朝所滅,世家掌權,崇尚清談,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