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少年宰相(1 / 3)

姓名:司馬元顯

籍貫:溫縣

所任官職:尚書令

非正常死亡方式:兵敗身亡

●少年宰相的窮途

東晉元興元年(402年)四月某日,在京城建康(今江蘇省南京市)的皇宮西池,晉安帝司馬德文穿上整齊華貴的戎裝,在文武群臣的簇擁下,親自為即將率軍出征、討伐亂臣桓玄的尚書令司馬元顯餞行。望著滿座公卿,時年二十一歲(虛歲)的司馬元顯隱隱頭皮有些發麻,接過安帝的祝酒,胡亂慷慨激昂幾句,便一頭鑽進戰艦,驚魂未定地盤算起了他的應敵之策。

他是知道的,由於機密泄露,好不容易集結起來的大軍還沒來得及動身,收到消息的荊州刺史桓玄便先發製人,一路順流而下直抵建康。現在,這場意想中的征伐已經演變成為形勢被動的防禦作戰。而他對於能否戰勝桓玄,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卻實在沒有把握,也不知從何下手。

正在倉惶無措之際,天大的噩耗接踵而至。曾經被司馬元顯視為戰勝桓玄護身符的、鎮守京口(今江蘇省鎮江市)重地的北府大將、征西將軍劉牢之在經桓玄遣使遊說之後,已經背叛了朝廷,投入荊州陣營了,桓玄大軍氣勢如虹,目下已經直抵城郊新亭,進入建康隻是時間問題。

這下子司馬元顯徹底坐不住了,他棄船上岸,率領屬下退屯到國子監學堂,意欲據此固守。沒過多久,他又覺得這樣坐以待斃恐非良策——臨陣決勝,才是為將的道理——於是第二天,他翻身上馬,下令在宣武門外布陣,等待桓玄大軍殺來。

隻可惜他這份勇氣沒能堅持多久,耳聽得屬下交頭接耳,傳說桓玄已經抵達了台城南麵,他又想回師退守皇宮。一聲令下,好不容易列陣整齊的人馬紛紛掉頭,步履匆忙地朝向皇宮方麵跑去。

就在這時候,一直處於捕風捉影狀態下的桓玄大軍終於出現了。說是大軍,其實不過數十人的先頭部隊而已,這夥驍勇的健卒望見前麵軍容不整的隊伍,料想定是司馬元顯無疑,於是齊聲大叫道:“放仗(放下武器)!”

這一聲吼叫仿佛晴天霹靂一般,一股無形的力量徹底摧毀了官軍心理的最後一道防線,震愕驚怖之餘,數萬人馬竟然一哄而散,跑得無影無蹤。陣前的司馬元顯回頭看時,身邊僅剩下一位謀士張法順,仍在不舍不棄地追隨著自己。

大事休矣!沮喪悔恨之餘,司馬元顯帶著張法順跑回父親司馬道子的府中,向父親詢問有何禦敵之策。司馬道子隻是長籲短歎,搖頭不已,繼而對著兒子放聲痛哭起來——事已至此,誰還能有什麼辦法呢?

而在另一方麵,不費吹灰之力便得以進入建康城的桓玄,派了個名叫毛泰的官員,率眾闖進司馬道子府中,將那位少年宰相司馬元顯五花大綁押往新亭,聽從發落。

“我乃簡文帝之孫,孝武帝之侄,當今皇上的堂兄弟,當朝宰輔,你們豈可如此對我!”

或許司馬元顯在眾人朝著自己撲過來的那一瞬間,還在想著要對這些膽敢以下犯上的亂臣賊子們嚴加痛斥一番。隻是他也明白,所謂的皇室宗親也好,當朝重臣也罷,對於明刀執杖的對手而言,根本起不到絲毫威懾的作用——就連他自己,不是也從來不把當今皇帝當回事麼——現在的他不過如同落水狗一般,就連保全性命,也隻不過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幻想而已……

●君相之爭

《晉書》有關司馬元顯生平的記載,見於其父司馬道子之後,是為父子二人合傳。縱觀元顯一生,自十六歲以弱冠少年之姿嶄露頭角,十八歲拜為揚州刺史、錄尚書事,開始權傾天下,至二十歲時眾叛親離,兵敗身亡,其間不過短短數年光陰。風雲變幻之際,諸多偶然與必然,實再和他的父親道子有著千頭萬緒的因果關聯。想要厘清其中的緣由,自然還得從早前司馬道子秉政時的情形說起。

道子與晉孝武帝司馬曜同為簡文帝司馬昱宮人李氏所生,是親兄弟。他初封琅琊王,後為會稽王,得勢是始於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年)淝水之戰的前夕。當時孝武帝任命二十歲的道子為錄尚書事,與同為錄尚書事的重臣謝安一起參預機要,其實是利用兄弟道子來牽製後者。太元十年(385年),謝安亡故,道子遂以驃騎將軍假節都督中外諸軍事,也就相當於武裝部隊總司令,而原來謝安衛將軍府的下屬官員,也悉數都歸於道子的驃騎府,從此道子“勢傾天下”。

孝武帝此舉,意在以相權來鞏固皇權,抑製士族門閥的政治勢力。倚重親兄弟道子,則是“勢所必至,理所固然”——有關道子秉政的意義,在《晉書·範弘之傳》所載“與會稽王司馬道子箋”中說得很明白:“晉朝自中興以來,朝廷的號令與權威都被掌握在強臣的手中。中宗、肅宗對王敦都極為敬畏,先皇又長期屈從在桓溫之下。如今皇帝親覽萬機,明公你輔佐他統禦群臣,政令無不出於王室,天下人也就再不敢懷有不臣的企圖了。”

不過範弘之這番話裏,至少有兩處與事實大相徑庭。首先,孝武帝不是“親覽萬機”,而是“不親萬機”,整天於沉溺酒色之中,完全倦於視政,隻知道和道子終日“酣歌為務”。道子較之其兄更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位當朝宰相平生最大的樂趣就是飲酒。他常為長夜之宴,連日豪飲以至披頭散發、雙目昏花,《晉書》中說“政事多闕”,才是當時朝廷的真實情況。

當然,孝武帝與道子這對兄弟君相之間,也並非鐵板一塊,毫無嫌隙。道子既為宰相,收取賄賂,朝政混亂,用度奢侈,朝議為之嘩然,他身旁的奸佞之徒如王國寶、袁悅之之流,還不斷扇動道子專攬朝綱。孝武帝既因道子在醉酒後作出的種種無禮舉動而倍感不悅,又覺察到後者“勢傾內外,遠近奔湊”的事實,長此以往,恐有奪位之虞,於是漸漸地就不滿道子所為了。

太元十四年(389年)十一月,孝武找個藉口把袁悅之給宰了,群臣一看,以為宰相即將失勢,開始紛紛上書彈劾,互相攻訐。雖然這股潮流被壓了下去,但君相之間的矛盾就此公開和激化了。道子權勢過重,孝武帝急切之間難以將其扳倒,於是開始另覓他人作為自己的輔弼。

且說孝武帝的皇後和道子的王妃,全都出自太原王氏,但孝武帝皇後的哥哥王恭,卻素與道子王妃的堂兄王國寶交惡。王恭“少有美譽,清操過人”,孝武帝極為倚重。太元十五年(390年)二月,孝武帝任命王恭為都督兗、青、冀、幽、並、徐州、晉陵諸軍事,平北將軍,兗、青二州刺史,假節,鎮守京口重地。而道子為圖自保,早於袁悅之伏誅以前,就任命王國寶的兄弟王忱擔任荊州刺史,鎮守江陵。作為對皇帝重用王恭的回應,他在次年又,命其黨羽庾楷就任豫州刺史,鎮守曆陽。中央政府君相間的明爭暗鬥,夾雜著後妃族黨的對立,至此終於演變成為藩鎮交錯,各附一方的對峙局麵。

優勢首先向孝武帝一方傾斜。太元十七年(392年),王忱死在荊州任上,道子策劃讓王國寶繼任,不料卻被孝武帝搶先了一步。先是在王忱之死當月,孝武帝就派心腹郗恢接替年老病退的雍州刺史朱序出鎮襄陽,為奪取荊州製造有利條件。王忱一死,孝武帝沒有經過吏部,直接下詔讓殷仲堪代替,順利將這塊長江上遊的重鎮奪到了自己手中。皇帝以名士鎮名藩的策略初見成效,王恭、郗恢、殷仲堪三人連成一線,道子縱然依舊位居中樞,手中卻沒有真正的兵權,能起的作用也就因此微不足道了。

無奈天有不測風雲,太元二十一年(396年)九月,孝武帝暴斃,形勢立刻為之逆轉。繼位的晉安帝司馬德宗年僅十三歲,還是個不識冷暖饑飽的白癡,司馬道子於是以太傅的名義攝政,中央大權盡歸其一手掌控。然而,未能奪回強藩,危機便不能真正解除。道子以退為進,在次年安帝元服之後,便假裝歸政,把朝政交給王國寶、王緒等人處理,自己則隱居幕後,開始籌謀對付王恭等人的計劃。

按照王國寶和王緒的建議,是要裁削諸藩兵權,將軍政合二為一,統屬於道子掌握。但是王恭與殷仲堪又如何肯乖乖地交出兵權來?如果失去兵馬,誰都明白隻有死路一條。既然道子身在京城,有權而無兵,諸鎮在外藩,有兵而無權,那麼後者所能做的,便是興師問罪,直截了當地端掉道子。

帶頭站出來發難的是安帝的親舅舅王恭。王恭起兵,前後共有兩次,第一次在隆安元年(397年)四月。得知王恭從京口奔襲而來,道子驚惶失措,萬般無奈之下,隻好丟卒保帥,砍下王國寶和王緒的腦袋來向王恭道歉,算是暫且避過了風頭。但就在次年(398年)七月,得知道子正糾集宗室圖謀對策的王恭會同荊州刺史殷仲堪、廣州刺史桓玄,廣征兵馬,再度起兵東進,聲勢更甚於前——因為道子割豫州四郡歸江州都督王愉所轄,導致原本黨附於他的庾楷也倒向了王恭一方。

值此危急關頭,毅然挺身而出,為道子挽救敗局,轉危為安的,正是道子的兒子,時任晉安帝侍中的會稽王世子司馬元顯。

●名士之死

其實,早在王恭初次退卻的隆安元年,時年十六歲的元顯便向父親進諫,認為以眼下的形勢,王恭必然複來,如不早作防範,恐有傾覆之虞。他自請擔任先鋒,要替父親去剿滅王恭一黨,於是道子就讓兒子當征虜將軍,把先衛府和徐州衙署的文武官員都配在他的麾下。

司馬元顯就此正式粉墨登場。《晉書》上說,元顯雖然年少,卻極為聰明,見識廣博,並且誌向遠大,常以國家安危為己任。王恭再次,道子召集黨羽商議對策,一時猶豫不決,侍立一旁的元顯於是起袖子,向父親慷慨陳辭說:“去年正是因為沒有討伐王恭,才會導致今天的決戰。如果現在還是一味屈從於他,那麼您大禍就在眼前了!”竭力主張與王恭一戰。在場眾人無不為元顯的神采所折服,稱頌他英明神武,有當年晉明帝司馬睿的風範——當然,在司馬道子麵前,這本是現成馬屁,不拍也白不拍。

看到兒子如此意氣飛揚,司馬道子也很高興,於是就又任命元顯為征討都督、假節,統領前將軍王珣、左將軍謝琰和將軍桓之才、毛泰、高素等人,出兵討伐王恭。道子自己則撂下攤子,躲進王府裏酗酒澆愁去了。

當時的形勢非常緊迫,王恭所鎮守的京口距離京都建康不過百裏之遙,快馬加鞭須臾可至。王恭本人雖然不懂軍事,但麾下有屢立戰功、素以悍勇著稱的北府精兵,若與之正麵交鋒,官軍幾乎毫無勝算可言。然而,也正是因為這支北府精兵,卻反過來成就了司馬元顯大破王恭的奇勳。

為王恭指揮前鋒的,是北府宿將劉牢之。劉牢之於淝水前哨戰一役成名,此後駐守邊境,多次北伐,名震南北諸國。隻是經過王澤橋之戰,晉軍爭搶輜重,軍伍散亂,被鮮卑慕容氏擊敗,劉牢之死裏逃生,從此意誌消沉,還因拒絕救援友軍背了個畏懦的罪名而被免官。王恭出鎮京口後,為了討伐王國寶,重新起用這位將才,於劉牢之個人而言,實在是恩同再造。

然而事情就壞在王恭的名士派頭上,他是累世高門,又是晉安帝的親舅舅,對於劉牢之這樣出身寒微的人,隻是當作大軍前驅的爪牙而已,南麵禮數不周。劉牢之自恃其能,對王恭表麵上心悅誠服,心裏卻頗不以然,甚至還隱約感覺有些恥辱。

元顯看清楚了這一點,明白自己找到了扭轉戰局的關鍵所在。於是他派遣北府舊將高素前往竹裏(今江蘇省鎮江市西),密會奉王恭之命夾擊建康的劉牢之,許諾事成即把王恭的職位轉讓,同時動員父親道子親筆寫信,向這位當朝第一名將曉以利害,婉言相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