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顏作為元朝宰相,他的執政可以用三個詞來概括,那就是:一,專權跋扈;二,任人唯親;三,仇視漢人。
首先說專權跋扈,伯顏作為宰相,又手握兵符,當真是權勢熏天,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裏。據說每當伯顏出行,他的儀仗隊盛大而且威武,經常用諸衛的精兵也就是國家兵馬作為私人護衛,相比之下,竟然連元順帝的儀仗隊都要甘拜下風。這還隻是表麵上的文章,事實上,伯顏曾經矯詔殺害郯王徹徹禿,貶走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威順王寬徹普化,這些行為才真的使人人側目,連順帝都痛恨無比。
然後是任人唯親,伯顏是反漢化派的急先鋒,至元元年(1335年)十月,他不顧參政許有壬等人的反對,悍然下令停止科舉考試,從此國家官員的選拔和任用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當時伯顏家族內的很多成員都當上了高官,其中就包括他的兄弟馬劄兒台,以及咱們很快就會提到的馬劄兒台的兒子脫脫。
伯顏執政造成最嚴重社會危機的,還是他極端仇視漢人這第三條。因為反對漢法,伯顏停止了科舉考試,而當時漢人想要進入官僚階層,最主要的進身之階就是科舉考試,伯顏此舉,可謂是鉗製了漢族士大夫的仕宦之途。此外,據說伯顏非常迷信,因為所寵信的西番師婆畁畁給他算命,說他最終將死於南人之手,他就立刻重申漢人、南人不得持有武器的禁令。
元朝把統治區域內的各族百姓分為四個等級,最高等級是蒙古人(也包括藏人),第二等級是色目人(主要為西域人),第三等級是漢人,第四等級為南人。其實漢人和南人的主體都是漢族人,唯一的區別在於前者是居住在中原地區,原本受金朝統治的漢人,而後者是居住在江南地區,原本由南宋統治的漢人。元初就曾頒布過法令,漢人、南人一律不得持有兵器和弓箭,以防他們起而造反。伯顏當政的時候,重申這條已經廢弛了的禁令,並且禁止漢人學習蒙古文和色目文。
其實僅僅如此,倒還造不成太大的社會動蕩和民族矛盾,可是伯顏還規定,北人(指蒙古人和色目人)毆打漢人和南人,後者隻有吃啞巴虧,不許還手。當時因為元朝的腐朽統治,很多地方都爆發了農民起義,伯顏看到起義領袖大多是漢人和南人,甚至一度動過念頭,想要殺光張、王、李、趙、劉五大姓的漢族人。他以為隻要搞一場大屠殺,把漢族人殺光大半,天下自然就太平無事了——這種想法不但殘暴,而且愚蠢,簡直是瘋子所為!還好在群臣的阻撓下,這一計劃最終沒能付諸實施。
初任宰相的時候,伯顏還不敢過於囂張跋扈,更不敢胡作非為,他輔佐元順帝發展生產,停下了很多土木營造工程,減免賦稅和鹽稅,頗為百姓做了一些實事。太皇太後答納失裏曾經把一所非常豪華的宅邸賞賜給伯顏,但因為這所宅子的規格超過藩王,伯顏深感惶恐,還上書辭謝,並且說明自己簡樸的生活態度。然而,等到至元三年(1337年)誅滅政敵唐其勢以後,他大權獨攬,就此越鬧越不成話了。
●伯顏和脫脫
伯顏的擅權和一係列錯誤的政治措施,引起朝野上下的極度不滿,其中也包括他的侄子脫脫。脫脫,字大用,乃是伯顏的弟弟馬劄兒台的兒子,不過自幼就被伯顏撫養長大,很可能伯顏想讓脫脫做自己事業的繼承人。
據說脫脫弓馬嫻熟,膂力過人,是一位罕見的將才,不僅如此,因為從少年時代開始,他就從學於名儒吳直方,所以儒學修養很深,漢化程度很高。正因為如此,對於伯顏停止科舉、仇視漢人、南人的政策,脫脫一直都極看不慣。
《元史》中記載,吳直方督導脫脫讀書,脫脫卻說:“與其讓我端坐著讀死書,還不如讓我每天熟記一段古人的佳言善行,以此作為終身的榜樣呢。”吳直方非常看重這名弟子,表示願意輔佐脫脫做一番大的事業。
因為出身煊赫,脫脫十五歲的時候就踏上仕途,曆任內宰司丞、府正司丞、忠翊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等職。伯顏專擅朝政後,提升脫脫為禦史中丞、虎符親軍都指揮使,提調左阿速衛——其實也就是讓脫脫主管皇帝的宿衛工作,如此重任交給親侄子來擔當,伯顏自以為從此就可以穩如泰山了。
然而脫脫和伯顏並不是一條心,他一方麵反感伯顏的政策,另方麵也害怕伯顏因為侵害皇權而導致殺身之禍,最終連累自己,於是暗中謀劃,想要推翻伯顏的統治。他首先去和父親馬劄兒台商量,警告說:“伯父也太驕橫了,萬一天子震怒,則難免全族被誅。咱們不如趁著事情還沒鬧到不可收拾的時候,預作準備為好。”然而馬劄兒台膽子小,並不敢有什麼表示。
脫脫再和吳直方商量,吳直方鼓勵他說:“古人雲‘大義滅親’,大丈夫首先應該考慮國家、朝廷,不必過於牽念自己的家族。”脫脫問:“萬一失敗了怎麼辦?”吳直方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算死了又有什麼可怕?就算死也不能失去忠義之心啊!”
於是在吳直方的慫恿和鼓勵下,脫脫開始暗中和順帝聯絡,準備扳倒伯顏。
元順帝並不是一個甘於做傀儡的皇帝,不過就其在位的整個過程來看,此人並無識人之能,更無治國之才,他不斷地利用一幫朝臣來打倒權臣,但很快新上台的朝臣就又變成新的權臣,等待著再次被皇帝打倒的命運。就這樣周而複始,幾個循環,很輕易地就把國家搞得一團糟,從而最終無法收拾了。
且說元順帝登基後不久,就利用伯顏打倒了燕鐵木兒家族,但沒料到伯顏從此專橫跋扈,比燕鐵木兒父子有過之而無不及。順帝看不慣伯顏的所作所為,難免怒形於色,從而也導致伯顏的警惕。至元四年(1338年),據說伯顏暗中聯絡太皇太後卜答失裏,打算廢黜順帝而改立皇太子、元文宗的兒子燕貼古思。脫脫得到這個消息以後,就秘密稟告順帝,要順帝預作防備。
順帝一開始並不敢相信脫脫,因為對方終究是伯顏的親侄子。聰明的脫脫也很了解這一點,他察知順帝身邊最受信任的臣子是世傑班和阿魯,就傾心接納,希望通過他們向皇帝傳遞自己忠心不二的信息。於是順帝授意世傑班、阿魯兩人,多次考察脫脫,反複測試,經過相當長一的時間後才終於釋去了疑心。
當時這個小小的反伯顏同盟中,除了上述三人外,還有吳直方,以及錢唐人楊瑀,可以說,除了脫脫以外,誰手中都沒有什麼權力,脫脫自然就變成了這群人的領袖。
至元五年(1339年)秋天,元順帝前往上都避暑,伯顏並未隨駕前往,脫脫等人打算發動政變,因時機尚未成熟而最終收手了。就在這個時候,河南行省一名叫做範孟的漢人小官吏矯詔殺害了平章月魯帖木兒、左丞勃烈、廉訪使完者不花、總管撒裏麻,引發一場極大的政治風波,最終範孟被殺,被牽連獲罪者近千人,其中也包括漢人廉訪使段輔。伯顏從此更不信任漢人,就指示手下人上書順帝,要求今後漢人不得擔任廉訪使之職。
按照規定,類似奏章應該由禦史大夫上呈皇帝,可是禦史大夫別兒怯不花害怕招惹物議,稱病不敢上朝,奏章遲遲不肯遞交上去。伯顏頻繁催促,別兒怯不花的屬官就來找禦史中丞脫脫商議,脫脫說:“別兒怯不花是掌印的禦史大夫,比我級別高,他不發話,我怎麼敢擅專?”別兒怯不花聽說此事後,還以為脫脫和伯顏一鼻孔出氣,心說算了,就給伯顏當一回槍使吧,準備遵照伯顏的授意上奏。
脫脫想要把皮球踢給別兒怯不花,根本就沒想到別兒怯不花膽子那麼小,這一來,他反倒變得非常被動,於是問計於吳直方。吳直方說:“這是祖宗法度,不能因為伯顏一人的意見就加以改變。您不如直接去勸阻皇帝。”於是脫脫就預先請求順帝不要準奏。
別兒怯不花遞上漢人不得為廉訪使的奏章,果然被順帝駁回,伯顏聽說此事,不禁大怒,對順帝是:“脫脫雖然是我的侄子,卻一心包庇漢人,我一定會收拾他的。”順帝回答說:“這都是朕自己的意思,脫脫沒有過錯。”
因為此事,伯顏和順帝之間的矛盾日益激化。順帝害怕伯顏謀害自己,就流著眼淚向脫脫傾訴了心中的苦悶和恐懼。於是脫脫利用自己的職權加強了皇宮的守衛,並在伯顏問起的時候敷衍說:“天子居處,防禦不能不嚴密。”伯顏不是傻瓜,從此對脫脫起了疑心,也加強了自己身邊的護衛力量。
事情鬧到這一步,不由得脫脫不動手了。於是至元六年(1340年)二月,伯顏邀請順帝前往柳林狩獵,順帝推托說身體不好,隻讓太子燕貼古思代替自己前往。伯顏前腳才走,脫脫隨即就控製了大都的守衛,掌握了各門的鑰匙。當天晚上,順帝在玉德殿召見親信大臣,隨即派月可察兒率三十騎前往柳林,秘密接回了太子。
伯顏此時還蒙在鼓裏,天色才亮,他突然接到詔書,譴責他“不能安分守己,專權驕橫,欺負皇帝年幼,變亂祖宗家法,殘害天下”等罪狀,下令將其貶官為河南行省右丞相。伯顏急忙帶著護衛趕回大都,卻見城門緊閉,自己的侄子脫脫傲立在城頭。伯顏問脫脫這是怎麼回事,脫脫傳聖旨說:“有罪的隻有伯顏一人,各路兵馬全都無罪,必須立刻返回各自的防區。”一看伯顏失勢,兵馬一哄而散。伯顏還想耍花樣說:“我請求進城去辭別皇帝。”遭到脫脫的拒絕。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接受了聖旨,策馬南下。
當年三月,順帝再次下詔,把伯顏流放去南恩州陽春縣(今廣東省陽春市),結果伯顏年歲大了,才走到半路就咽了氣。他是死在龍興路館驛中的,很快就有人在牆上題詩:“百千萬錠猶嫌少,垛積金銀北鬥邊,可惜太師無運智,不將些子到黃泉。”嘲笑他費盡心機地弄權斂財,到頭來卻全是一場空。
●脫脫更化
伯顏下台以後,順帝就任命伯顏的兄弟馬劄兒台為中書右丞相、太師。馬劄兒台的本事不如伯顏,貪財卻毫不遜色,結果擔任宰相才半年時間,就被兒子脫脫再次“大義滅親”,把他彈劾罷了官。從此脫脫就任太師和中書右丞相,總攬朝政。
脫脫聽從吳直方的意見,大刀闊斧地廢除伯顏和馬劄兒台的舊政,推行一係列有利於社稷和民生的改革措施,這在曆史上被稱為“脫脫更化”。更化的主要內容包括——
首先,恢複一度被伯顏停止的科舉製度,搜羅人才,並且大力籠絡漢族士大夫。其次,設置宣文閣,開經筵,選拔儒生歐陽玄、李好文、黃溍、許有壬等給順帝講授儒家經學。同時脫脫還以真金崇儒的往事進諫順帝,請他向祖宗看齊。據說這一時期的順帝非常喜歡讀書,還練書法、操古琴,培育了很深的漢學修養。
第三,恢複被伯顏破壞的禮儀製度,主要為太廟的四時祭祀——其實這些表麵文章,也都是做給天下儒生看的。第四,為遭伯顏迫害而死的郯王徹徹禿平反,召回被驅逐的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威順王寬徹普化,這些措施團結了蒙古貴族,穩定了上層統治。
當然,更化最重要的內容還是整頓吏製、減輕賦稅,允許民間養馬等措施,這些措施部分降低了百姓的負擔,緩解了階級矛盾。脫脫這次當宰相,推行更化凡三年又七個月,大部分執政措施都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好評,據說儒臣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皇帝用功讀書,生活節儉,頗有中興的氣象。脫脫也因此被朝野上下譽稱為“賢相”。
此外,脫脫還主持修撰遼、金、宋三代史書,這一浩大的文化工程從至正三年(1343年)開始,到第二年(1344年)的三月完成了《遼史》,十一月完成了《金史》,第三年(1345年)完成了《宋史》。雖然這是有利於國家的好事,但前後僅僅花了兩年半的時間,如此倉促,難免錯訛百出,這從一個側麵也可以反映出脫脫的性格:好大喜功,做事馬虎。這就使得他的更化政策雖然表麵看起來一團光鮮,內中卻諸多漏洞,假以時日很容易出亂子。
還有一個例子,那是在至正二年(1345年)的春季,脫脫聽信人言,掘開渾河(即今天的永定河)水,從金口起,東至通州,開挖了一條運河,以便於漕運。然而這項工程最終卻成為一個大笑話,工程完畢才一放水,大家就發現水流太急,泥沙俱下,根本就無法行船。類似的把好事辦成了壞事,忙活了好一陣子卻勞而無功,甚至反而影響國計民生的事情,此後脫脫還幹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