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這座寺廟真的靈驗?老劉說屢毀屢修總是有一定的道理,反正當地人信。最近一次發起修寺的是一位煤老板,煤礦總出事故,寺一起,事立止。還有,寺下有一村,村裏一對小夫妻剛結婚時很恩愛,後漸成反目。妻子恨丈夫如仇敵,打罵吵鬧,凶如母虎,家無寧日。公婆無奈,求之於寺。托夢說,前世女為耕牛,男為農夫。農夫不愛惜耕牛,常喝斥鞭打,一次竟將一條牛腿打斷。今世,牛轉生為女,到男家來算舊賬了。公婆聞之半信半疑,遂上寺許願。未幾,小夫妻和好如初,並生一子。這樣的故事還可講出不少。我不信,但教人行善總是好事,借佛道神道設教也是中國民間的傳統。就問,怎麼不見僧人?答曰,現在不是做功課的時間,都去山下栽樹去了。想要香火旺,先要樹木綠。村民信佛,寺上的人卻信樹。也是,沒有那株紅柳,哪有這寺裏千年不絕的香火?
保護站已成立五六年,慢慢地與寺廟成為一體。連僧帶俗共十來個人,同一個院子,同一個夥房,同一本經濟賬。誌願者多為居士,所許的大願便是護城修城;僧人都愛樹,禪修的方式就是栽樹護樹。早晚寺廟裏做功課時,誌願者也到佛堂裏聽一會兒誦經之聲,靜一靜心;而功課之餘,和尚們也會到寺下的坡上種地、澆樹、巡察長城。不管是保護站還是寺上都沒有專門經費。他們自食其力,自籌經費維持生活並做善事,去年共收獲玉米2000斤,春天挑苦菜賣了6000元,秋裏拾杏仁又收入800元。這使我想起中國古代禪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農禪思想,一切信仰都脫離不了現實。正說著,人們回來了,幾個和尚穿著青布僧袍,誌願者中有農婦、老人、學生,還有臨時加入的遊客。手裏都拿著鋤頭、鐮刀、修樹剪子,一個孩子快樂地舉著一個大南瓜。有一個年輕人戴著眼鏡,皮膚白皙,舉止文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問這是誰,老劉說是山下電廠的工程師,山東人。一次他半夜推開院門,見寺外一頂小帳棚裏一人正冷得打哆嗦,就邀回屋過夜,遂成朋友。工程師也成了誌願者,有時還帶著老婆孩子上山做義工,這院子裏的電器安裝,他全包了。大山深處,長城腳下,黃土高原上的一所小寺廟裏聚集著一群奇怪的人,過著這樣有趣的生活。佛教講來世的超度,但更講現時的解脫:多做好事,立地成佛,心即是佛,佛即是我。山外的世界,正城市擁堵、恐怖襲擊、食品汙染、貪汙腐化、種族戰爭等等,這裏卻靜如桃源,如在秦漢。隻有長城、古寺、誌願者和一棵紅柳。無論中國的儒、佛、道還是西方的宗教都以善行世,就是現在中央提倡的十二條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友善”也赫然其中。我突然想起馬致遠的那首名曲《天淨沙》,不覺在心裏歎道:
長城古寺戍樓,藍天綠野羊牛,栽樹種瓜種豆。紅柳樹下,有緣人來聚首。
老劉說,其實單靠他們幾個誌願者,是保護不了長城的。也曾當場抓獲過偷城磚的、挖草藥的,甚至還有公然用推土機把長城挖個口子的,但是都不了了之。對方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說:“你算個球!縣長都不管呢。”確實他們一不是公安,二不是警察,遇到無賴還真沒有辦法。但是現在可以“曲線護城”了,這就是來借助樹和佛。目前雖還沒有一個管用的“護城法”,卻有詳細的《林業法》,作惡者敢偷磚挖土,卻不敢偷樹砍樹。保護站就沿長城根栽上樹,無論人砍、牛踏、羊啃都是犯法。而同樣是巡城、執法,誌願者出來管,對方也許還要爭執幾句,僧人雙手一合十,他就立馬無言。頭上三尺有神明,人人心中有個佛呀。這真是妙極,人修了寺,寺護了樹,樹又護了長城。文物保護、治理水土、發展林業、改善生態等,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說這都是個很有意思的典型。就像那棵無人問津、由灌木變成喬木的紅柳,在這個古老的犁轅彎裏也有一個少為人知、亦俗亦佛、既是環保又是文保的團體。縣長下鄉調研,見此很受感動,隨即撥了一筆專項經費給這個不在冊的保護站。縣長說,這筆錢就不用審計了,他們花錢比我們還仔細。兩年來老劉用這錢打了一眼井,栽了300畝的樹,為站裏蓋了幾間房。寺不可無殿,城不可無樓。他還幹了一件大事,率領他的僧俗大軍(其實才十來個人)走遍沿長城的村子,收回了一萬多塊散落在民間的長城磚,在文物局指導下修複了一個長城古戍樓。完工之日,他們在寺廟裏痛痛快快地為曆年陣亡的長城將士做了一個大法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