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忽又重聽走西口(1 / 3)

正月裏回家鄉過年,初三那天作家趙越、亞瑜夫婦請吃飯,點的全是山西菜,不為別的,就是要個鄉土味。席間,我問趙兄,最近又寫了什麼好歌詞。我知道這幾年他在詞界名聲大振。從中央電視台的春節晚會,到山西歌舞劇院出國演出,無不有他的新詞。他說別的沒有,倒有一首《走西口》,是舊瓶裝新酒,還可自慰。我知道《走西口》是在山西、內蒙古、陝西一帶流行極廣的一首民歌。過去晉北、陝北一帶生活苦寒,一些生活無著的人便西出內蒙古謀生,有的是去做點小買賣,有的是春種秋回,收一季莊稼就走。這一生活題材在民間便產生了各種版本的《走西口》,大都是敘青年男女的離別之情,且多是女角來唱,其詞淒切纏綿,感人肺腑。趙君這一說,再加上這滿桌蓧麵、山藥蛋、酸菜羊肉湯,鄉情濃於水,歌情動於心,我忙停箸抬頭請他將新詞試說一遍。他以手輾轉酒杯,且吟且唱:

叫一聲妹妹喲你淚莫流,

淚蛋蛋就是哥哥心上的油。

實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繞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聲妹妹喲你不要哭,

哭成個淚人人你叫哥哥咋上路?

人常說樹挪死來人挪活,

又不是哥哥一人走西口。

啊,親親!

掙掙上那十鬥八鬥我就往回走。

就這麼幾句,我心裏一驚,不覺為之動容。確實是舊瓶新酒,變女聲為男聲,男兒有淚不輕彈,其悲中帶壯,情中有理,雖無易水之寒,卻如長城上北風之號,隻有在黃土地上,在那裸露的沙梁土坎上,那些坡高溝深,無草無樹,風吹塬上曠,泥屋炊煙渺的黃土高原上才可能有的這種質樸的赤裸裸的愛。這是小溪流水,竹林清風,《阿詩瑪》《劉三姐》等那種南國水鄉式的愛情故事所無法比擬的。趙君過去寫過許多洋味十足的詩,其外貌風度也多次被人錯認為德國友人、墨西哥影片裏的角色等,不想今日能吐出如此渾厚的黃土之聲。我說你以前所有的詩集、歌詞都可以燒掉了,隻這一首便可使大名傳世。這時一旁的亞瑜君插話:“別急,你聽下麵還有對妹子的嗬護之情呢。”趙君接著吟唱:

叫一聲妹妹你莫犯愁,

愁煞了親親哥哥不好受。

為你碼好柴來為你換回油,

棗樹圪針為你插了一牆頭。

啊親親!

到夜晚你關好大門放開狗。

……

叫一聲妹妹喲你淚莫流,

掙上那十鬥八鬥我就往回走!

我是在西口外生活過整整6年的。大學一畢業即被分配到那裏當農民,也算是走西口,不過是坐著火車走。那時當然比現在苦,但還不至於苦到生活無著,並不是為了糊口,是為了“支邊”,或者是充邊,是“文化大革命”中對“臭老九”的發配。當時我也未能享受到歌中主人翁的那份甜絲絲的苦,那份纏綿綿的愁。因為那時還沒有一個能為我流淚滴油的妹妹。正是天蒼蒼,野茫茫,孤旅一人走四方。但那天高房矮,風起沙揚,棗刺柴門,黃泥短牆,寒夜狗吠,冷月白窗的塞外景況我實在是太熟悉了。你想孤燈長夜,小妹一人,將要走西口的哥哥心裏怎麼能放心得下,於是就在牆頭上插滿棗刺,又囑咐夜晚小心聽著狗叫。人走了,心還在啊。“妹的淚是哥心上的油,真魂魂繞在妹身左右”,這是何等痛徹心骨的愛啊!這種質樸之聲,直壓中國古典的《西廂記》,西方古典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趙君談得興起,幹脆打開了音響,請我欣賞著名民歌演唱家牛寶林演唱的這首《走西口》。霎時,那嘹亮的帶有塞外山藥蛋味的男高音越過了邊牆內外和黃土高坡上的溝溝坎坎、峁峁堖堖。我的心先是被震撼,接著被深深地陶醉了。

祖逖聞雞起舞,我今聞趙君一歌思緒起伏。愛情這東西實在屬於土地,屬於勞動,屬於那些無產、無累、無任、無負的人。古往今來有多少專吃愛情飯的作家,從曹雪芹到張恨水到瓊瑤,連篇累牘,其實都趕不上塞外這些頭纏白毛巾的小夥子掏出心來對著青天一聲吼。就像人類在科學上費盡心機,做了許多發明,回頭一看遠不如自然界早已存在的物和理,又趕快去研究仿生學。趙君也是寫了大半輩子詩的人了,繞了一圈回過頭來,筆墨還是落在了這一首上。人以五穀為本,藝術以生活為根。黃土地實在是我們永遠虔誠著的神。這使我想起40年代在陝北那塊貧瘠的土地上,一批肚子裏裝滿了翰墨的知識分子,他們打著裹腿,穿著補丁褂子,抿著幹裂的嘴唇,頂著黃風,在土溝裏崖畔上白天晚上地尋尋覓覓,為的是尋找生活的原汁原味,尋找藝術的源頭。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季的《王貴與李香香》:

溝灣裏膠泥黃又多,

挖塊膠泥捏咱兩個。

捏一個你來捏一個我,

捏的就像活人托。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個你來再捏一個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我請趙君給我隨便講一件在晉西北采風的事。他說:“一次在黃河邊上的河曲縣采風,晚上油燈下在一家人的土炕上吃飯,我們請主人隨意唱一首歌。小夥子一隻大手卡著粗瓷碗,用筷子輕敲碗沿,張口就唱‘蜜蜂蜂飛在窗欞欞上,想親親想在心坎坎上’,不羞澀,不矯情。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這也使我想起那一年在緊靠河曲的保德縣(歌唱家馬玉濤的家鄉)采訪,幾位青年男女也是用這種比興體張口就為我唱了一首懷念周總理的歌,立時催人淚下。這些偉大的歌手啊,他們才是大師,才是音樂家,就像樹要長葉,草要發芽,他們有生就有愛,有愛就有歌,怎麼生活就怎麼唱。在他們麵前我們真正自愧不如。到後來,等到我也開始談戀愛時,雖然也是在西口古地,也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鋤禾田壟上,牧馬黃河邊,但是無論如何也吼不出那句“淚是哥哥心上的油”。現在聞歌靜思才明白,真正的愛、質樸的愛最屬於那些土裏生土裏長的山民。他們終日麵對黃土背朝天,日曬脊梁汗洗臉,在以食為天的原始勞作中油然而生的愛,還沒有受過外麵世界的惑擾,還保有那份純那份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