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忽又重聽走西口(2 / 3)

就像要找真人參還得到深山老林中的懸崖絕壁上去尋,像我們這些城市中的文化人每天擠汽車、找工作、評工資,還有什麼迪斯科、武打片、環境汙染、公共關係,早已疲憊不堪,許多事都是“欲說還休(羞)”,哪裏還有什麼“淚蛋蛋、真魂魂、棗圪針、實心心”,更沒有什麼晚上能臥在你腳下的狗。

聽著歌,我不禁想起兩件事。一是著名學者梁實秋,晚年喪妻後愛上了比他小二十多歲的孤身一人的歌星韓菁菁。這是個人的私事本來很自然,但卻輿論嘩然。首先梁的學生起來反對,甚至組織了“護師團”來幹預他的愛。老教授每天早晨起來手拿一頁昨晚寫好的情書,仰望著情人的陽台。這位感情豐富、古文洋文底蘊極厚,又曾因獨立翻譯完成《莎士比亞》而得大獎,裝了一肚子愛情悲喜劇的老先生絕不敢在靜靜的晨曦中向樓上喊一嗓子:“叫一聲妹妹你莫愁。”文化的負重,倒造成了愛的彎曲,至少是愛的膽怯。

還有一件事,是那一年我在西藏碰到的一件極普通但又印象極深的事。那天我在布達拉宮內沿著曲曲折折的石階木梯正上下穿行,這座千年舊宮正在大修,到處是泥灰、木料,我仔細地看著腳下的路,忽然隱隱傳來一陣歌聲。我初不經意,以為是哪間殿堂裏在誦經。但這聲音實在太美了,樂聲如淺潮輕浪,一下下地衝撞著我的心。我心靈的窗戶被一扇一扇地推開了,和風蕩漾,花香襲人。我便翻架鑽洞,上得一層樓上,原來是一群青年男女正在這裏打地板。西藏樓房的地板是用當地產的一種“阿嘎”土,以水泡軟平鋪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砸出的地板就像水磨石一樣,能洗能擦,又光又亮。從一開始修布達拉宮到以後曆朝曆代翻修,地麵都是這樣製作,他們稱為土水泥。我鑽出樓梯口探頭一看,隻見約三十個青年分成男女兩組,一前一後,每人手中持一根齊眉高的細木杆,杆的上端以紅綢係一個小銅鈴鐺,下端是一塊上圓下平如碗之大的夯石。在平坦的地板上,後排方陣的小夥子都紫紅臉膛,虎背熊腰,前排方陣的姑娘們則長辮盤頭,腰係彩裙,麵若桃花。隻聽男女歌聲一遞一進,一問一答,鈴聲璨璨,夯聲墩墩,隨著步伐的進退,腰轉臂舉,袍起袖落。這哪裏是勞動,簡直就是舞台演出,這時旁邊的遊人被吸引得越聚越多。青年們也越打越有勁,越唱越紅火,特別是當姑娘們鈴響夯落,麵笑如花,轉過臉去向小夥子們甩去一聲歌,那群毛頭小夥子就像被鞭子輕輕抽了一下,喜得一蹦一跳,手起鈴響,轟然夯落,又從寬厚的胸中發出一聲山呼之響,嗡嗡然,聲震屋瓦繞梁不絕。和我同去的一位年輕人竟按捺不住自己,跳進人群,搶過一根夯杆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來。我看之良久,從心裏輕輕地喊出一聲:“這樣的勞動怎麼能不產生愛情!”

愛是男女相見相知,不由得生發出的相悅相戀之情。對這種感情的表達不同生活環境中的人會有不同的方式。李清照與其夫金石家趙明誠算是中國曆史上文化層次很高的一對了。兩人分居兩地十分思念,李清照便寫了一首後來在中國文學史上極有名的《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李將這首詞寄給丈夫,趙明誠喜其情切詞美,發誓要回寫一首並超過她,便謝客三天,廢寢忘食,得五十首,雜李詞於其中以示友人。友人玩之再三,說隻有這三句最佳:“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趙自歎不如。像這種愛,早已經是非要愛出個花樣不可,有點鬥法的味道了。梁實秋與他所愛的大歌星當著麵什麼不能說,非得先寫好一份情書,然後再捧書上門。這真是“人生識字扭捏始,偏要拐那十八道彎”。學問越高,拐的彎就越多。

文者,紋也,裝飾,花樣之謂也。文人辦什麼事都愛包裝一下,連表達愛也是這樣。但物極必反,彎子拐得過多,作品就沒有人看了,文人自己也會覺得沒趣,於是又尋找回歸。胡適說:“中國文學史上何嚐沒有代表時代的文學?但我們不應向那古文傳統史裏去找。應該向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學裏去找尋,因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當世。”胡適其他觀點暫不去論,他的這句話倒很合毛澤東同誌講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學藝術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過去的文藝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所以從古到今,詩歌都有向民歌,特別是向民間的情歌學習的好傳統。明代出了個作家馮夢龍,清代乾隆朝有個王遷紹,專向白話俚語學習,大量收集民間創作。有一首情詩《牛女》這樣寫道:

悶來時

獨自個在星月下過。

猛抬頭,

看見了一條天河,

牛郎星、織女星俱在兩邊坐。

南無阿彌陀佛,

那星宿也犯著孤。

星宿兒不得成雙也,

何況他與我。

用這首詩來比李清照的《醉花陰》如何?更能感覺到直接來自生活源頭的清純。而且在表現手法上,先是平平道來,最後用了逆挽之法,說是技法的成熟,不如說是真情所在,情到技到,大道無形,真情無文。其實一切好的民歌的美,正在於此。無論鋪排、比興,全在一個真實自然,見情而不露文。唐代是我國詩歌發展史上的一個高峰。像白居易那樣的大家寫罷詩後也要去向老太婆讀,好求得民間的認同。劉禹錫在向民歌學習方麵也很見成效,他的《竹枝詞》就很有質樸之美:“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在詩歌創作方麵,這種學習從古至今一直不衰。連那個隻會寫詞不會治國的亡國之君李後主也有一首寫得很直率的《菩薩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