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貼著白色瓷磚的牆壁閃閃發光。這棟西式建築有許多凸窗,屋況很新,的確像是年輕家庭居住的房子。但是以穩重的毛筆字跡雕刻著“高城”兩字的名牌,顯示這間房子並非辛苦貸款而建的,而且附近是日本幾位首屈一指的富豪聚居的地方。

名牌下方安裝了對講機。白色的主機沒有一點汙垢,這也說明了這家人嶄新的生活。

哲朗一按下按鈕,馬上有人應門:“哪位?”是中尾的聲音。哲朗原本以為會是他太太出來應門,感到有些意外。

“是我。”

“噢,我馬上過去。”中尾沉穩地說。哲朗兩小時前左右,打了電話告訴中尾要過來。

大門對麵有一道向左上方攀升的樓梯,前方就是玄關。中尾打開門現身,身穿毛衣搭配棉褲的隨興打扮。“進來吧。”

哲朗舉起一隻手打招呼,打開門進屋。樓梯旁堆了好幾個塑膠花盆,全都沒有用過的痕跡。哲朗心想,如果將花排放在這道樓梯上,想必很美麗吧,花盆為何都閑置不用呢?

“假日還來打擾,失禮了。”哲朗說道。

“不,沒關係。再說,你要商量的應該不是你的事吧?”

“是啊。”哲朗還沒有告訴他詳情,所以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中尾點頭說道:“進來吧。”引他入內。

入口大廳大到堪稱奢侈的地步,但卻給人空蕩蕩的印象。哲朗總覺得少了什麼。大鞋櫃上放了一支花瓶,但裏麵沒有花。牆壁上也沒有掛畫。

“大嫂呢?”

“她現在不在。”

“去買東西嗎?”

“不,不是。”中尾在地上排好拖鞋。“唉,總之先進來再說吧。”

他領著哲朗到放了寬熒幕的大型電視的客廳。以ㄇ字形擺放的皮沙發圍著大理石茶幾。靠牆的電視櫃中,排放著哲朗幾乎都沒看過的洋酒。

洋酒旁擺放著一個小相框,照片中是一棟白色洋房。大門旁還有座裝有鐵卷門的車庫。

“這是?”哲朗問道。

“別墅。我嶽父喜歡釣魚,他並不喜歡別墅,但還是買了。”

“在哪?”

“三浦海岸。”

“真好。”這裏也令哲朗感到好奇。電視櫃裏有不少空位,感覺先前擺過東西。

中尾先到廚房拿了兩個馬克杯,放在托盤上端回客廳。

“你隨便坐。招待不周,我隻有一堆咖啡。”

“不好意思。”哲朗坐在沙發上,伸手去拿馬克杯。香味似乎不同於自己平常喝的咖啡。他淺嚐一口後問道:“我聽說你有兩個孩子,是兒子嗎?”

“不,兩個女兒。所以不能讓她們打橄欖球。”

“又不是沒有女子隊。不過,現在好像沒有就是了。她們和大嫂一起外出嗎?”

“嗯,唉,也可以這麼說啦。”中尾翹起二郎腿,搔了搔太陽穴。“老實說,我老婆帶兩個女兒回娘家了。”

哲朗將馬克杯送到嘴邊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一直沒說,但是我們可能會離婚。”中尾爽快地說。

哲朗將杯子放在茶幾上,仔細端詳朋友的臉。“當真嗎?”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

“不,不是……,我隻是嚇了一跳。”

“我想也是。不過,我認為自己沒有在胡言亂語,這是我長久以來考慮的結果。”

“為什麼?”

哲朗一問,中尾淡淡笑了。“你想知道原因嗎?唉,人果然都有好奇心。”

“如果不方便說的話,我就不問了。”

“以後我會告訴你。唉,反正這種事你聽了也不會開心。”

“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分居?”

“十天前左右。這間房子是嶽父為我們興建的,本來是我必須搬出去的,但是我老婆好像覺得她回娘家比較省事。反正回娘家後即不用做家事,兩個孩子也黏兩位老人家。唉,如果正式離婚的話,我就得離開這裏。”或許是已經看開了,中尾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孩子們歸誰……?”

“我們說好了由女方撫養。”

“這樣啊。”哲朗想問:這樣你不難過嗎?但是突然發覺自己沒有小孩,不該提出這個問題。於是立刻喝了一口咖啡,以掩飾尷尬。“你遇上這麼重大的事情,我真不好意思再拿麻煩的事情來煩你。”

中尾搖晃著身體笑了。“西脅不用在意吧。是我自己要離婚的。再說,這個年頭離婚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放下二郎腿,將身體微微傾向哲朗。“倒是你找我有什麼事,說來聽聽吧。美月怎麼了?”

哲朗呼出一口氣。雖然中尾離婚也是一件大事,但是美月的事情更重要,而且這個問題非告訴他不可。

“她不見了,是我漏接了。”

“漏接?”

“我真是個失敗的QB。”哲朗搖著頭,說起事發經過。

中尾聽完之後,皺起眉頭,沉思了好一會兒。哲朗喝著冷掉的咖啡等他開口。

“要不要試著找找看美月可能去的地方?”半晌,中尾總算開口了。

“我就是想不到她可能去的地方才頭痛。我今天早上試著打電話到廣川先生家了。我想,她說不定會回去。”

“她不可能會回去吧。”

“是啊。”

“你打那種電話,她先生沒有起疑嗎?”

“我小心地探聽,他應該沒有起疑。”

“那就好,”中尾抱起胳臂。“但是輕舉妄動很危險喔。恐怕會引起警方注意。”

“這我知道。可是,我們非設法找到她不可。”

“美月消失會不會是她有什麼打算?最起碼,我認為她不是為了自首。”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

“等一下。”中尾似乎想起什麼似地起身,離開客廳。

哲朗將空馬克杯拿在手掌中把玩。一看,中尾的杯子裏還有滿滿的咖啡。

隔一會兒,中尾回來了。他手上拿著一張白色字條。

“這是美月娘家的地址電話。”說完,他將字條放在哲朗麵前。

“你的意思是,日浦回娘家了嗎?”

“不是。我隻是認為如果她想自首的話,一定會用某種方式和娘家的父親聯絡。”

“原來如此。”哲朗心想:有道理,將字條收入懷中。

“我也會試著找找她可能去的地方。不過,這種情況下,美月可能推心置腹的對象,我也隻想得到你們夫妻。如果她逃離你家,要找到她大概比登天還難。”

哲朗看著中尾,說:“你還真冷靜啊,你不擔心嗎?”

“我擔心啊。但是,我自認比你了解美月。她不是會草率行事的人。”

哲朗點點頭。看來似乎別告訴中尾,昨晚美月離開之前做出了何種舉動比較好。

“如果日浦和你聯絡的話,無論如何都要問出她在哪裏。我希望你說服她,不要自己獨自承擔問題。”

“好,如果她和我聯絡的話。”

“那,就拜托你了。咖啡很好喝。”哲朗起身伸出右手。

中尾握住他的手。“改天隨時請你喝。”

哲朗反握他的手,再度看著他。“這就是當年那個跑衛的手嗎?簡直一折就斷了。”

“我最近沒辦法拿比筆重的東西。”他將手縮回去。

“你有好好吃飯嗎?不習慣單身,吃了不少苦吧?”

“我的事情不重要,你少雞婆。”

中尾的嘴角露出笑容,但是聲音裏微帶焦躁。哲朗覺得自己的確很雞婆,於是決定不再多說。

出了玄關,步下通至大門的樓梯時,哲朗的目光停在放在大門內側的一輛紅色三輪車,眼前浮現中尾溫柔地看著女兒騎在車上的身影。

哲朗心想,那個電視櫃空下來的地方,說不定原本放著全家福照片。

他從成城學院搭車到澀穀,轉搭地下鐵前往都營新宿線的住吉車站。這段路頗有點距離,哲朗隨著電車搖晃,想了許多事情。

關於美月為什麼要離開,他想不出任何一個確切的理由。不過,哲朗從廣川幸夫那裏聽來的話當中,肯定包含了什麼令美月下定決心的事。

破掉的戶籍謄本——那意味著什麼呢?為何戶倉明雄會有那種東西呢?

美月知道這件事的理由。正因如此,她肯定察覺到了某種危險。

哲朗想起了昨晚的情景。美月是決定要離開,才爬上他的床。她一定是想要告訴哲朗什麼,而且想要下定某種決心,才提議和他發生關係。十多年前,當她在哲朗肮髒的住處張開雙腿時,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哲朗一想起她皺起眉頭,忍耐著痛苦,設法將男人的*納入體內的身影,就感到一陣心痛。自己為何無法察覺到那個訊息呢?原來她拚命想要發出暗示。

電車接近住吉車站,他從大衣口袋中拿出舊記事本。

哲朗原以為美月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事實並非如此。美月在哲朗家留下了物品,也就是她自白殺人時,給哲朗他們看的戶倉明雄的記事本和駕照。理沙子把這兩項物品放進了衣櫥的暗櫃中。

美月對哲朗他們隱瞞了什麼,那當然是和那件命案有關的事。這麼一來,再次重返遠點應該有助於厘清真相。第一步應該就是向香裏打聽,她很可能掌握了哲朗他們的疑點。

哲朗隨著電車搖晃,打開記事本。詳細記載香裏行動的內容中,也記錄了她的住址;位於江東區猿江的園邊住吉公寓三〇八室。

去“貓眼”就能見到香裏。但是在店裏追根究底地問她很危險。不知道那位望月刑警會躲在哪裏暗中窺伺。此外,哲朗也想要及早見她一麵。

一出住吉車站,哲朗手上拿著事先影印好的地圖邁開腳步。一路上灰塵滿天飛。公車專用道塞車,大概是地下鐵施工的緣故。

哲朗在第二個紅綠燈右轉,又走了兩百公尺左右,有一座小公園。他看見了位在公園對麵,園邊住吉公寓咖啡色的外牆。

四周都是民宅和公寓,看不見商店。一到深夜,路上應該行人稀少。哲朗想象,如果跟蹤狂可能在路上埋伏,香裏一個人回家想必提心吊膽。

哲朗邊繞公寓四周,邊思考戶倉會將車停在何處監視香裏家。目前還不知道那是一部什麼樣的車。此外,美月說開去丟在“某處”的那部車,為何到現在還沒被警方發現,也是一個謎。或者,警方已經發現了,隻是沒有公布?

他在公寓四周轉了一圈之後,心想:真奇怪。

美月說,當她送香裏回公寓時,香裏的行動電話在進屋前響起。戶倉明雄似乎說了:別讓那家夥進去。

換句話說,戶倉埋伏的地方,必須是能夠看見公寓的位置。但是公寓前麵的路是條死巷,如果要停車的話,唯有玄關附近才是適當的場所。假使停在那種地方,美月她們應該能從公寓前麵確認駕駛人的長相吧。

美月說過——戶倉把車停在離公寓有點遠的地方。

當然,“有點遠的地方”這種說法很主觀。但就算是跟蹤狂,可能在那麼近的地方監視嗎?此外,他會打行動電話給僅於咫尺之遙的對方嗎?弄不好的話,難保不會被和香裏在一起的男人——美月——當場製服。如果站在跟蹤狂的立場,應該會先等對方不見身影之後再打電話吧。

哲朗懷著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慮進入公寓。這是一棟老舊公寓,大門不會自動上鎖。他進入電梯,按下三樓的按鈕。

三〇八室位於走廊末端,沒有掛名牌。哲朗原本想要按下安裝在大門旁的門鈴,卻又停下了動作。郵筒裏塞了一份報紙。從它的厚度推測,是周日版,也就是今天的早報。

他試著按響門鈴,但是沒有反應,於是他又按了兩、三次,始終沒有人應門。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往大門上一看,有一整排電表,全部都停住了。

2

隔天晚上,哲朗為了去“貓眼”,獨自前往銀座。雖然他認為這麼做很危險,但是想不出其他方法。

戶倉的記事本中記載了香裏家的電話號碼。哲朗昨天起就打了好幾次,但都沒人接聽。

前往銀座之前,他又試著前往她位於住吉的公寓。今天的報紙和昨天的報紙重疊在一塊兒,被強行塞進門上的信箱中。和昨天一樣,按電鈴也沒反應。

哲朗希望,她是碰巧不在家。如果美月在星期六消失,接著香裏又在星期日不見的話,這未免太巧了。兩者之間應該有某種關聯。但是這麼一來,美月和香裏的關係就會和哲朗之前掌握的又出入,同時,案情也會徹底改變。

美月對我們說謊嗎?她帶著認真眼神說的話全是一派胡言嗎?

他打開有貓圖樣的店門,進入店內。時間才八點多,除了哲朗之外,隻有一桌客人,不見望月刑警的身影。

一名見過的女公關靠過來,將他領到一張桌子。她也記得他。她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同時說:“真高興見到你。”

“她不在嗎?”哲朗邊用毛巾擦手,邊環顧店內。

“她?”

“那個叫做香裏的小姐。”

“噢,”名叫宏美的女公關點點頭。“香裏今天休息。真可惜。”

“她休星期一嗎?”

“不,不是,”宏美開始倒酒。“她白天的工作忙,要休息一陣子。來,先幹杯吧。”

哲朗和女人幹杯,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很淡。“白天在做什麼工作?”

“我嗎?我什麼也沒做。”

“我是說香裏。”

“哎喲,你怎麼淨問香裏的事呀。”

“當然嘍,我是來找她的。”

“真遺憾,你要找的小姐不在。”宏美戲劇性地嘟起臉頰。她當然不是真的在嫉妒。“詳情我不太清楚,聽說是一般事務性的工作。”

“事務性的啊。”不可能是事務性的工作,因為香裏從昨天到今天都沒回家。

哲朗看著女公關看起來人很好的臉,心想:就算香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她們也不可能告訴客人吧。

“香裏是本名嗎?”

“是啊。我也是本名。最近好像有很多小姐都用本名工作。”

原本在別桌坐台的媽媽桑,來到哲朗的桌子打招呼。素雅的深綠色和服很適合她。哲朗記得她名叫野末真希子。

“我來是想見香裏。”他也試探性地對她說。

“這樣啊。老實說,她從今天開始要休息一陣子。”她做出一個打從心底感到遺憾,抱歉不已的表情。

“似乎是這樣,能夠聯絡得上她嗎?”

“聯絡是聯絡得上,但是現在不確定。她說要回老家一陣子。”

“她不是因為白天工作的關係才休息的嗎?”

哲朗打算指出兩人的說法矛盾,但媽媽桑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是的,她白天的工作是老家的人介紹的。”

“她老家在哪?”

“好像是……石川縣。您有什麼急事嗎?”

“倒也不是有什麼急事,我隻是想要設法聯絡上她。”

“那,下次如果有機會和她講話,我再替您轉達。您是西脅先生吧?”她真的還記得他的名字。

“嗯。我有給你名片吧?”

“有,我會請香裏打電話給您。”媽媽桑緩緩地點頭說道,但是哲朗不知道該相信她幾分。女公關說“要休息一陣子”,就意味著辭職了。媽媽桑不可能積極地為他和已經辭職的女公關聯絡。

哲朗坐了一個小時左右後起身。那一小時中客人人數陸續增加。

宏美和媽媽桑出來目送哲朗,但是隻有媽媽桑一同進入電梯。宏美在即將關上的門那一頭鞠躬行禮。

“今天非常感謝您的光臨。”媽媽桑按下一樓的按鈕後說道。

“哪裏,謝謝款待。”哲朗再補上一句:“香裏的事就拜托您了。”他心想,反正她大概又會形式上地回應吧。但是媽媽桑卻盯著電梯的樓層顯示板說:“往者已矣,每個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麵。我想太過深入追查,對西脅先生並沒有好處。”

“媽媽桑……”

電梯抵達一樓。媽媽桑按下電梯門的“開”鈕,催請哲朗:“來,請。”

“什麼意思?”他在建築物門口問道。

野末真希子盯著他看,眼中帶著無法言喻的溫柔光芒。

“您從事寫作吧?請您務必寫出好作品。感到有些疲倦時,請再度光臨‘貓眼’。”她恭敬地低下頭發高高挽起的頭,令人感到一股威嚴。

哲朗感覺到一扇看不見的門關上了。

隔天、後天,哲朗都去了香裏的公寓。然而,她卻沒有回家的跡象。大門前的報紙堆積如山,也就是說,她也完全沒和報社的送報單位聯絡。

哲朗決定試著找隔壁鄰居打聽。出來應門的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看似家庭主婦的女人。哲朗一說想要請問隔壁佐伯香裏小姐的事,那名家庭主婦立即搖頭,說她和香裏完全沒有往來,連隔壁住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更沒聽說隔壁要搬家,就算要搬家,也沒有熟到會來打招呼的地步。看來她是察覺到香裏從事特種行業,認為和她扯上關係就糟了,於是采取警戒的態度。

郵件也從大門的收件口滿了出來。哲朗明知道這麼做會侵犯個人隱私,還是擅自將它們帶回家。但那些都是廣告郵件,沒有一樣具有參考價值,或是提示香裏去處的谘詢。

“我覺得心神不寧,好像是要發生什麼不好事情的前兆。”

這是理沙子聽哲朗說完時的感想。他心裏也有同感。

“我有件事情拜托你。”哲朗對理沙子說,“我希望你明天去一趟江東區的區公所。”

“你要我調查香裏小姐?”

“沒錯。”

“這是無所謂,但是她不可能提出搬遷申請書。”

“你隻要去申請住民票就行了。這麼一來,應該就能知道她之前的地址。說不定那裏有她的熟人,現在和她還有聯絡。”但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哲朗將這句真心話吞進肚裏。

“戶籍地怎麼辦?”

“當然要請區公所人員注記上去。我想她的戶籍地大概不是老家。要是情況需要,我們也去那裏找找看吧。”

“貓眼”的媽媽桑說,香裏說不定回老家了。哲朗雖然並不相信這句話,但他還是想賦予它極低的可能性。

野末真希子告別前說的話,至今仍在哲朗耳畔縈繞。不要深入追查雲雲,難道隻是給眷戀辭職女公關的客人的*嗎?還是具有別的涵義呢?然而,哲朗無從得知真意。如果真有深意的話,她更不可能再多說什麼吧。

“你打算怎麼辦?”理沙子問他。

“我要去這裏看看。不過,我想大概掌握不到任何線索。”說完,他給理沙子看一張紙;那張從中尾手中收下,上頭寫著美月老家住址電話的字條。

3

學生時代,美月經常抱怨道:“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真正的東京人。我真希望戶籍上寫著某某區,我差一點就能住在練馬區了。”

球友之中,從父母那一帶就住在東京的人隻占少數,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眾人羨慕。即使如此,她似乎還是對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區內感到不滿(*東京圈包括東京都、琦玉縣、神奈川縣與千葉縣;首都圈則外加茨城縣、群馬縣、栃木嫌與山梨縣。原則上,日本國外以東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東京,而日本國內則以東京都或東京都特別區指稱東京。)。

“我家原本住在淺草附近。不過那裏的房子是租來的,我父親很想住透天厝,於是貸了一大筆錢,在現在住的地方蓋了一棟房子。他本人似乎對那棟房子情有獨鍾,但是我倒覺得早點賣掉比較好。畢竟這種好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下次。如果錯失這次良機的話,一定就沒機會賣了。”

美月口中的好機會,是指日本人因地價高漲而人心激昂。時間點是泡沫經濟的巔峰期。

他父親錯過最佳賣點的房子位於保穀市;一棟大門狹小的兩層樓木造建築。從西式池袋線保穀車站步行隻需幾分鍾,距離商店街很近,從家裏走沒幾步就有一家健身俱樂部。據美月說,市價最高時將近一億元。

哲朗事前打電話告訴過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訪。他一說想要問問美月的事,她父親沒有深入詢問,就應道:“那麼我在家裏等你。”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沉穩的說話方式,令哲朗腦中浮現廣川幸夫的身影。

哲朗等到約好的時間,按響對講機,結果喇叭沒有傳出回應聲,反倒是眼前的門突然打開。一名將白發全往後梳攏,個頭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見到哲朗,向他輕輕低頭致意。“西脅先生?”

“我是。”哲朗應道,也低頭回禮。

“我等你好久了,快請進。”老先生敞開大門。他眯起來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樣。

老舊的房子帶著一股類似鰹魚的氣味。哲朗一進屋,馬上被帶往和室。說是和室,卻放了茶幾和椅子,當作一般房間使用。落地窗外有一個小庭院,或許是主人引以傲人之處。庭院裏放了好幾盆盆栽。

屋內以暖爐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親說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親年約六十歲上下。聽說他從前是學校老師,目前是製作教材和教科書的公司的約聘員工。

“我聽我女兒提過西脅先生。她經常說因為有你在,帝都大學美式橄欖球社才能打進大學聯賽。”她父親笑著說。

“您說反了吧?她應該是說因為我擔任四分衛,才沒辦法在大學聯賽中奪冠吧。”

“不不不,沒那回事。”她父親揮手。“美月是個說話不留情麵的孩子。有比賽的日子,她總會將失誤的選手貶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記得她說過你的壞話。”

“這樣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說我的壞話,你當著我的麵也說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要問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當地開口,她父親的態度卻沒有絲毫動搖。他點了點頭,說:“你好像也去了鬆戶,是嗎?”

“您聽說了嗎?”

“前幾天,我女婿打電話來,說他和你聊了許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閑事,但是聽到老朋友從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實在沒辦法置之不理。”

“這怎麼會是多管閑事呢。我很感謝你替我女兒擔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話般頻頻點頭。

“廣川先生好像沒有報警找人,也不想積極尋找美月。您呢?從各種管道找過了嗎?”

“這個嘛,”美月的父親動作緩慢地將茶杯拉到麵前。“唉,基本上我試著和想到的人聯絡過了,但是聽說她留下了字條和離婚申請書,所以……”

“您不太想去找?”

“我覺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歲的人會舍棄家庭離家出走,一定經過深思熟慮,下了相當程度的決心。所以我認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種答案為止,我相信她遲早會和我們聯絡。”

哲朗心想,這的確像是退休老師會說的話。這番話他雖然能夠理解,聽起來也合情合理,但是並不像是親生父親的真心話。為人父母,不可能不擔心音訊全無的兒女。

哲朗到這裏來的目的之一,是要獲得美月下落相關的線索。但是老實說,他已經做好了大概會白跑一趟的心理準備。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確認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話說了。”哲朗雙腿並攏,挺起腰杆。“您是不是知道美月離家出走的理由呢?不,應該說您是不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天遲早會來臨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發生了,您也能這麼冷靜,是嗎?”

他父親的眼中閃過驚慌失措的神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沒辦法相信,美月的父母親居然會認為,她能經由結婚獲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們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本質。”

美月的父親將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幾上,哲朗看見了他的手微微晃動。

“你說美月的本質是……?”

哲朗盯著他的眼睛搖搖頭,說:“別裝了。我並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經說這麼白了。您難道不覺得,再繼續這樣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嗎?”

聽到他這麼一說,美月的父親別開視線,眺望庭院許久後,才又麵向哲朗。他的臉上隱隱浮現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對你說了什麼?”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經向我告白過。”

其實是最近,但是哲朗在這裏說不出來。

“這樣啊。但是我女兒說過,無論是再親的人,她都沒有露出過自己的真麵目。”

“她不能說是‘女兒’吧?”

哲朗一說,他父親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請你別那樣說話!你不會了解我們心裏的感受。”他的語氣也變得僵硬。

“我自認稍微了解她心裏的苦。”哲朗反唇相譏。

不知哪裏傳來聖誕歌聲,似乎是裝載擴音器的攤販車經過。哲朗心想,美月應該會在哪裏迎接今年的聖誕節吧。

美月的父親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隻瞄了杯內一眼,就將杯子放回原位。

“西脅先生,你有小孩嗎?”

“不,沒有。”

“這樣啊。”

“您想說,因為我沒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嗎?”

“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露出一口黃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沒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種心情。不過,如果你有小孩的話,多少比較容易想象得到。”

“您指的是替小孩著想的父母之情嗎?”

“不,是父母的自我滿足。”他斬釘截鐵地說。

“您承認是自我滿足嗎?”

“雖然這麼說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適當的說法。”接著,他又將目光轉向庭院。“那裏有一道圍牆,對吧?”

“是的。”哲朗也同樣眺望著庭院點頭。

“美月經常爬上那裏玩耍。她母親老是生氣地罵她:沒有女孩子樣,而我總是當和事佬。我還曾說,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這麼活潑。這種說法真是漫不經心。”

“我聽她說,她母親很嚴格。”

“大概是感到焦慮吧。她比我還早察覺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當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學校的孩子,沒空理會自己的女兒。”他略帶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請問日浦先生是什麼時候……”

“你要問我什麼時候察覺到的是嗎?不曉得,我說不出一個正確的時間點。我想內人第一次和我討論這件事,是在美月剛上小學的時候。”

“她和您討論什麼?”

“美月是不是有點奇怪呢?——我不記得她是不是這麼說,但她話中的意思是這樣的。美月不喜歡一般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不玩女孩子會玩的遊戲、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這樣的內容。”

“那您怎麼說?”

“我剛才也說了,我說有這樣的女兒又何妨,並沒有嚴肅地把那當作一回事。我學校的學生當中,有各種特質各異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覺得因為那種芝麻小事就小題大做,簡直是有毛病。後來內人又和我討論了幾次相同的問題,但是我都沒有認真地聽她說。老實說,對當時的我而言,家隻是一個單純用來睡覺的地方。我當時還年輕,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學校教學生之外,還參加了各種研討會和讀書會,幾乎每天都見不到女兒。當時的社會,就算因為工作忙碌而無法兼顧家庭,也不太會受到責難。”

當時日本人工作過度。男人被說成工作狂不但不會反省,反而會引以為傲。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非常可恥。連自己家裏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算什麼教育家。”

他呼出一口氣後,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點啤酒?我口渴了。”

哲朗原本想說不用了,但是轉念一想,說不定他酒一入喉,就會打開話匣子,於是回答:“那就喝一點好了。”

美月的父親離開房間後,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經常攀爬玩耍的圍牆變得烏漆抹黑。

他下意識地環顧室內,目光停在靠牆的小書櫃上。他發現那裏出了書之外,還有相框,於是走過去拿了起來。

看來是美月成人禮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從她們身上的服裝,看出是成人禮時照的。

美月身穿長袖和服,挽起頭發,麵對鏡頭笑著。她的表情並不像被強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從心裏感到愉快,笑得很燦爛。她比其他朋友美麗,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腦中回想起將她摟在懷裏的夜晚。他從照片中感受到了當時從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耳邊傳來腳步聲。哲朗將相框歸位,坐回椅子上。

美月的父親將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將柿子籽繩在小盤子裏。哲朗說:“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還不夠冰。

“美月在家的時候,冰箱裏隨時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親似乎也察覺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釋道。“她很會喝,對吧?”

“是啊。”哲朗隨聲附和,想起了兩人前一陣子喝得爛醉。

他父親將玻璃杯裏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歎了一口氣。

“我想我是在美月國小六年級時,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話題。“其實,她當時已經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擔心她。但是,她從某一天開始不去上學了。”

“某一天是指?”

“月經,她麵臨了初潮。”

“啊……”

“這件事本身並不意外。我們男人是不懂,但是對女人而言,卻是非常令人震驚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數女人在聽完母親或姐姐的解釋之後,就能馬上重新振作。”

“但她卻振作不起來。”

“不對。她不見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飯。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時,內人說: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雖然會在父母麵前表現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沒有女孩子的內心,所以生理期來了才會感到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