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訴自己的話。她這麼說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後,就會對很多事情費心。如果母親因為自己流眼淚,孩子就會想,不能這樣下去。”
她還補上一句:“所以我開始演戲。這樣一來,母親說不定就會認為我矯正過來了。”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來並非如此,你母親已經發現了。
“如果是現在的話,說不定就會有不同的因應方式。”美月的父親說,“畢竟性別認同障礙已經成了普遍性的用語。當時世人甚至不知道有這種疾病,硬是認為外表是女人卻不具有女人的內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麼你們采取了何種因應方式?”
“我們什麼也沒做。總之不去上學是不行的,於是我們狠狠地斥責她,強迫她去上學。後來,我們就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監視?”
“監視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內人監視她,看她的行為舉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沒那麼做的話,就好好地勸說她。我心裏將過錯推給了內人。認為女兒之所以變成那副德行,都是因為母親沒教好。”美月的父親苦笑,一口飲盡啤酒,再將酒倒進空玻璃杯。“你知道一個名叫約翰·曼尼(*約翰·曼尼,在紐西蘭出生的美國心理學家及性學家,以在方麵的研究而聞名。)的人嗎?”
“約翰·曼尼?不知道。”
“他認為人對性別的自我認知會受到後天環境的影響而改變。就算生下來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養育,就會讓他深信自己是女人。這個論點似乎也在學會上發表過。當時舉的實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國鄉下的雙胞胎男嬰,割禮時不小心燒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當時嬰兒大約七個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學專家約翰·曼尼討論。這位曼尼老師提議將那個孩子當作女孩養育,還將那個孩子的*拿掉,定期注射荷爾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話做,將那個孩子當作女孩養育。約翰·曼尼在學會上發表的,就是這個案例。”
雖說是退休老師,但也不可能有這種知識。肯定是為女兒的事情煩惱,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
“既然發表了,就代表那個試驗成功嘍?總之,那個孩子順利地被當作女孩養育。”
哲朗發問時,美月的父親開始搖頭。
“發表中說是成功了,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動過手術的孩子一直因為難以認同自己的性別所苦,結果長大之後又動了一次手術,變回男兒身。”
“換句話說,無法強製性地改變一個人的性別意識,是嗎?”
“我和內人對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學專家一樣。我們不肯正視那個孩子的本質。”
“我想,這也難怪。因為她肉體上是女人,和那個名叫約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
“就想要控製性別意識這點而言,是相同的吧。我啊,現在經常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對至今教過的許多孩子,做了和當時對美月做的一樣的事。唉,現在就算說這種話也於事無補。”他從小盤子中抓起一顆柿子籽,放入口中。
哲朗喝下溫啤酒。
“美月和我們在一起時,完全是個女人。”
“是吧,那孩子一直在演戲。我們隱約察覺到了這點,但裝聾作啞。我們當時的想法是,不管她是不是演戲,隻要能活得像個女人,就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漸漸地,我們真的自私地期待假戲真做的一天或許會到來。雖然我們心裏明知那一天不會到來。”
“你們明知她在演戲,還讓她結婚嗎?”
“我們應該為此受到譴責吧?”
“不,我並不是在譴責您……”哲朗低下頭。
“有人上門提議相親時,我們猶豫了。我們希望讓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樣進入家庭,但是那究竟能不能讓美月得到幸福呢?另一方麵,我們又會想,正因為她異於常人,所以讓她結婚會不會比較好呢?”
“然後呢?”
“結果,我們讓美月自行判斷。那孩子說,想要見見對方。我還記得相親當天,內人一臉惴惴不安的表情。”
“她呢?”
“美月啊,”說到這裏,她父親稍微抬起頭,露出遙望遠方的神情。“那該怎麼說呢?勉強舉例的話,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人偶。完全不像是真人的表情。說不定她想要徹底變成一個人偶。”
“而廣川先生喜歡上了那個人偶。”
“因為那個男人也是個怪胎。”他替哲朗的玻璃杯斟酒。“美月說,如果對方喜歡自己的話,結婚也行。內人提醒她好幾次婚姻不是兒戲,我也很不放心。但是結果,我們還是送她出閣了。總之,我們覺得如果她能放下過去也是好事。”
哲朗聽美月本人說過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結婚。但是一聽她父親說,各自的苦惱又從不同的角度浮出台麵。
“我覺得自己或許鑄下大錯,是在結婚典禮當天。身穿新娘白紗禮服的美月,看起來一點也不幸福。她一臉萬念俱灰的表情。我當時或許應該衝出去跪在地上向眾人道歉,取消那場結婚典禮。事後內人也說了同樣的話。”
“所以這次的事您也……”
“是的。”他深深地點頭。“和你想的一樣,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所以您才不去找她。”
“我希望那孩子能夠不去思考自己是男是女,順著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接著,他眯起眼睛繼續說道:“因為我曾經做錯過一次。”
喝完一瓶啤酒時,哲朗起身告辭。
“我陪你走到門口。”美月的父親也出了玄關。他身穿夾克,脖子上纏著一條灰底黃色花樣的圍巾。
當哲朗誇讚圍巾,他一臉靦腆。
“這是美月十多年前織給我的。我很小心地使用,但還是相當破舊了。”
“她也會編織啊?”
“她大概是強迫自己練習的吧。不過啊。”說完,他聞了聞圍巾的味道。“當美月送我這條圍巾時,是她親自替我圍上的。她當時的表情,無論怎麼看都是女人的表情。那應該不是演戲。所以啊,我這麼說可能會讓你見笑,我到現在還是寧可相信那個孩子是女人。”
哲朗默默點頭。他想說:我也是。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張成人禮的照片。
4
哲朗一回到家,理沙子正好在換衣服。她好像也才剛回來。
“香裏小姐還是不在家,她的信箱都滿了。”
“郵件中有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
“隻有一封。”理沙子將信封放在廚房吧台上。
那像是女人會用的信封,一看背麵,寄信人是“向井宏美”(*日本信封的寫法為正麵寫收信人,背麵寫寄信人。)。信封還沒開封,拿在手中的感覺,裏麵似乎沒有放太厚重的信。
哲朗有點猶豫,但還是決定打開信封一探究竟。理沙子不發一語地看著他的動作。
哲朗從信封裏拿出一張照片和一張小便條紙。便條紙上隻寫了如下一行字:“這是前一陣子拍的照片。改天有空再一起去玩吧!”
照片好像是在“貓眼”店內拍的。照片中,美月、香裏和前一陣子在哲朗的位子做台,名叫宏美的女公關排成一列。哲朗這才發祥,原來向井宏美就是那名女公關。這麼說來,她的確說過她用的是本名。
哲朗提到這件事,理沙子似乎沒什麼興趣。
“香裏小姐很漂亮耶。”她隻說了這麼一句,便將照片放在吧台上。“難怪跟蹤狂會跟蹤她。”
“是啊。其他郵件呢?”
“我不是說了有用的隻有一封嗎?其他的全部都是廣告郵件。但是我有其他收獲,今天的報紙沒有送到她家。”
“這樣啊……,會不會是因為積太多份了,所以送報單位停止送報了呢?”
“我也這麼想,所以查了送報單位的地址,去了一趟確認。結果好像是香裏小姐本人和他們聯絡,要求暫停送報的。”
“什麼時候?”
“昨天。她好像說暫時不在家,所以不要送報。”
“會是她本人嗎?”
理沙子雙手一攤,聳了聳肩。“你認為我和送報單位的人能夠確認這一點嗎?”
“這倒也是。”
如果是香裏本人的話,就代表她是有意藏匿行蹤。而如果是別人的話,就必須假設她是遭人綁架了。無論如何,香裏不可能是在身邊的人不知情的情況下,遇上了意外。
哲朗心想:她究竟在哪裏呢?為何藏匿行蹤?這和美月失蹤有關嗎?
“剛才須貝來電。”
“須貝?”哲朗心裏一陣不安,這是防守最弱的部分。“他說了什麼?”
“他問起了美月的事,好像也很擔心她。”
“你怎麼回答?”
“我老實說了。”
“你說她離開我們家了?”
“是啊。不行嗎?”
“不……,聽到你這麼說,那家夥有沒有說什麼?”
“他好像很害怕。”理沙子揚起嘴角笑了。“他大概是害怕被卷入麻煩事吧。所以,我說我們絕對不會提起他的名字,請他放心。”
果然是理沙子的作風。哲朗想象,她八成把話說得酸溜溜的吧。
哲朗走進廚房打開櫥櫃,儲備食物隻剩下一碗泡麵。他將水注入水壺,打開瓦斯爐。
“這個,我今天去要來的。”理沙子遞出一張紙。
那是佐伯香裏的住民票。她在一年前左右從早稻田搬過來,戶籍地是靜岡縣,從出生年月日算來,她現在二十七歲。
哲朗拿起電話的子機,打到一〇四詢問。他心想,最近有許多人不將自己的電話登錄在電話薄上,但如果是居住多年的人家,說不定能查得到電話號碼。
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他從戶籍地的住址和佐伯這個姓氏,馬上查出了電話號碼。
他拿著記下號碼的紙條,看著理沙子。“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她雙手叉腰,歎了一口氣。“你該不會是要我打電話去那裏吧?”
“因為我覺得比起男人,女人打對方比較不會心存警戒。”
“我該怎麼說?”
“首先,你確認香裏在不在。如果她不在的話,你就問聯絡方式。至少應該能夠知道她的行動電話號碼。”
“我該說我是誰?”
“隨便掰一下,像是從前的同學。光聽聲音,應該不會泄露你的年紀吧。”
理沙子板起麵孔。“我們根本不知道她讀哪間學校。萬一對方問我的話怎麼辦?”
“那倒也是。不然,說你是職場同事。說你有急事想要聯絡她,但是她好像不在家,所以才打電話到她老家不就得了。”
“如果對方問我什麼事呢?”
“就說她跟你借了錢。她不還的話,你會非常困擾。要演得*真一點啊。”
“你一旦有事親拜托人,就會得寸進尺耶。”理沙子瞪著他,按下電話號碼。她撥開頭發,將子機抵在耳朵上。電話好像通了。“如果香裏小姐在的話怎麼辦?”
“到時就換我聽。”哲朗用拇指指著自己。
理沙子的表情變了,電話似乎接通了。
“喂,請問是佐伯家嗎?我姓須貝,請問佐伯香裏小姐回家了嗎?”她用比平常更高的音調說道。
突然聽到須貝的姓氏,哲朗忍住笑意。
“我是她的同事。香裏小姐請假了,但是我有急事,非得聯絡上她不可。”
看來香裏果然沒有回老家。
“啊,這樣啊。那請問您知道她行動電話的號碼嗎?或者是這邊熟人的聯絡方式?”理沙子死纏爛打。哲朗將便條紙和筆遞給她。
但是下一秒鍾,理沙子的表情一僵。
“啊,喂,請您等一下。”她如此喊道,然後握著無線電話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哲朗問道。
“對方掛斷了。”她歎了一口氣,講電話放回去。
“接電話的人是誰?”
“大概是她父親吧。”
“他怎麼說?”
“他說他不知道香裏的事。一直問他,他也很頭痛。她已經和家裏斷絕關係了。然後就掛斷了。”理沙子做了一個放下話筒的動作。
“她是離家出走的嗎?”
“或許吧。”理沙子坐在沙發上。“水滾了。”
“啊!”哲朗回到廚房,關掉瓦斯爐的火,剝下泡麵的玻璃紙,打開碗蓋,注入熱水。
“明天,我去香裏之前的住處看看。”
“這樣也好。對了,你去美月的老家怎麼樣了?”
“從結論來說,毫無收獲。”哲朗扼要地說了他和美月父親之間的對話。聽到結婚喜宴的部分時,理沙子難過地皺起眉頭。
“她父親也很可憐耶。”她嘟囔了一句。
“可是他父親好像到現在還是相信她是女人。”哲朗也把圍巾的事告訴了理沙子。
理沙子陷入沉思默默不語,不久,她抬起頭來。
“我之前和美月聊天的時候,她說:孩子上小學的時候,好像男生都背黑色書包;女生都背紅色書包,但是自己到底該選哪一種顏色呢?”
“她應該是紅色書包嗎?”
“結果她好像沒買書包。”
“是哦。”哲朗打開泡麵的碗蓋,麵已經泡爛了。
須貝半夜又打了一通電話來。“我聽高倉說,日浦那家夥沒說一聲就離開你加了。”
“是啊。”
“然後你每天都在東京四處找那家夥啊。”
理沙子似乎是那麼形容哲朗的行動。
“我們不會給你添麻煩。”
哲朗一說,聽見了電話那頭發出咂嘴的聲音。
“你們夫妻都很會挖苦人耶。我可不認為日浦的死活與我無關。”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正常,是我們有毛病。”哲朗想對他說:隻有你現在還安然地守著家庭就證明了這一點。
“唉,隨便你們怎麼想。倒是你們如果要找日浦的話,我知道一個有意思的人。她在新宿經營酒店,不過是一家和我們沒什麼關係的店。那家店主要是做女人的生意。”
聽到須貝這麼一說,哲朗忽然靈光一閃。“人妖店嗎?”
“哎呀,講白一點就是吧。”
“那家店的老板會幫我們嗎?”
“這很難說,但是聽說有很多像日浦那種,想要從女人變成男人的年輕人找她商量。說不定她也聽過日浦的事,所以我想介紹你們認識。”
“原來如此。”
“怎麼樣?”
“這或許是個好意見,那就拜托你了。”
“我隨時有空。”
“好。”哲朗掛上電話後心想,或許這家夥也在擔心美月。不過,就算見了那種特殊業界的人,也不可能知道美月的消息的。
5
哲朗出了地下鐵江戶川橋車站,沿著新目白大道走,在早稻田鶴卷的十字路口右轉。他看過地圖,所以腦中記得大概的位置。即使如此,他還是好幾次在半路上比對抄下來的住址和門牌。
根據香裏的住民票上記載的搬家前住址,她應該是住在某間公寓,但是不知道公寓名稱,隻寫了房間號碼。
即使如此,哲朗四處亂繞之下,還是找到了目標建築物。一棟一樓是便利商店的狹長大樓。這棟大樓的陽台很小,窗戶格外地多,的確像是單身人士住的公寓。
三〇一室似乎是香裏從前住的房間。
這裏的大門不會自動上鎖,也沒有管理員。哲朗走進公寓,先看了看信箱。三〇一室的信箱上沒有放名牌。
他爬樓梯上三樓。從三〇一到三〇四,四扇門圍著一方狹窄的地板並列。
哲朗試著按響三〇二號室的門鈴,有人粗聲粗氣地回應,打開大門,探出了一張頭發抓翹的年輕人的臉。從白天在家這點看來,應該是學生吧。他的身材高挑瘦長,臉色蒼白,胡子沒刮,看起來非常不健康。
“什麼事?”年輕人一臉訝異地問哲朗。
“我是征信社的人,有點事情想要請教你。”
“征信社?”年輕人皺起眉頭,全神戒備。大門的縫隙變窄了幾公分。
“我想請教有關隔壁三〇一室的事。”
“隔壁不是好一段時間沒人住了嗎?”年輕人搔了搔頭。房內傳來音樂。仔細一看,這個年輕人似乎挺適合站在搖滾樂團中。
“沒人住這是一年左右的事吧?”
“是這樣的嗎?”
“你住在這裏幾年了呢?”
“嗯……三年了吧。”
“事情是這樣的,我在調查一年前住在你隔壁的人,你和對方熟嗎?”
“不,完全不認識。”年輕人搖頭。“我們也沒講過話。頂多看過一眼而已,所以也不太記得對方的長相。”
“你先住進來的嗎?”
“是啊,對方好像比我晚一年左右搬進來吧。”
“當時對方沒有向你打聲招呼嗎?”
“完全沒有。”
最近有許多人舉家搬遷時,也不會向鄰居打招呼。如果彼此都是單身的話,這種情形倒也不奇怪。
“你不會對隔壁搬來怎樣的人感興趣嗎?”
“一點也不會,我才不感興趣呢。”年輕人嗤之以鼻地說。
“那,你也不知道對方在哪裏工作,和怎樣的人交往嘍?”
“嗯,不知道。不過我想對方應該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吧。”
“這話怎麼說?”
“白天對方屋裏會傳出聲音,好像傍晚出門,然後到清晨才回來。這裏的牆壁很薄,隔壁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說完,年輕人用拳頭捶了一下牆壁。
香裏似乎從住在這裏的時候,就開始在“貓眼”工作了。
“問夠了吧?我也不是閑著沒事幹。”
“噢,謝謝。可以了。”
哲朗話聲一落,年輕人就想關上門,但是他的手卻在半途停止動作。
“噢,對了。對方父親來過。”
“對方父親?隔壁的嗎?”
“我想應該是對方父親。一個身材肥胖、土裏土氣的大叔。他從房間出來後,我從窺視孔看了一下。”
“你不是說對隔壁沒興趣嗎?”
“他們吵得那麼大聲,總會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年輕人露齒一笑。
“他們吵架了嗎?”
“大概吧。聽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但是兩人都很激動。”
“這種事情常常發生嗎?”
“不,隻有一次。隔壁的家夥做了什麼壞事嗎?”
“不,倒不是做了什麼壞事。”
哲朗心想,應該無法獲得進一步的谘詢,於是低頭致謝。
隨後,哲朗試著按下三〇三室和三〇四室的門鈴,但是兩間住戶都不在家。不過,白天在家的人反而稀奇吧。
哲朗離開公寓,朝車站邁開腳步。他稍後有事要和編輯討論。才剛過完年,就得采訪英式橄欖球和足球的比賽。美式橄欖球也有一場爭奪日本冠軍的米飯杯大賽(*米飯杯大賽,大會名稱來自日本人的主食米飯,是模仿美國在過年舉辦的學生式橄欖球大賽以舉辦地的特產命名而來。),卻沒人請自己采訪。哲朗將之解釋為,美式橄欖球比較不受觀眾矚目。
哲朗回想剛才那名年輕人說的話,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兜不攏。
他在走下地下鐵階梯時,突然想起了一句話,立刻轉身往回走。
他一回到公寓,馬上衝上樓梯,再度按響三〇二號室的門鈴。
“有何貴幹?”年輕人的表情不大高興。
“抱歉,我忘了確認一件重要的事。”哲朗邊調整呼吸邊說,“之前住在隔壁的人叫什麼名字……”
“佐伯吧?”他幹脆地回答。
“佐伯……”哲朗大感失望。難道是他誤會了嗎?
“郵件好幾次弄錯投到我的信箱來,所以我記得對方姓佐伯,名字好像叫薰(*“薰”字日文發“KAORU”,“香裏”日文發“KAORI”。“薰”亦可作男子名。)吧。”
“不,是香裏吧,佐伯香裏。”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年輕人用力揮手。
“不對啦。是佐伯‘薰’,才不是香裏呢。那人可是男的耶。”
6
兩天後的下午,哲朗行駛在東名高速公路上。他好久不曾開車了。他以稍稍超過速限的車速驅車疾馳,前方出現了一輛大型拖車。他打方向燈,進入超車線道,超過拖車之後,再回到原來的車道。打以前開始,他就不喜歡開快車。廣播傳來瑪利亞凱莉演唱會的聖誕歌曲。
他手握方向盤,正視前方,嘴角露出微笑。坐在副駕駛座的理沙子看到了他的笑容。
“你在笑什麼?”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隻是沒想到聖誕夜竟然會這樣兜風。”
“尤其是和我吧?”
“別用那種口氣說話嘛。你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吧?”
“是啊。”她在鄰座說道。
兩人正前往靜岡。他們原本擔心年底路上會塞車,但是車輛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少。按這個情況看來,當天來回也沒問題。兩人都沒有打算在靜岡過夜。
“是在吉田交流道下吧?”
“對。下交流道之後,有一個T字路口,在那裏右轉。”理沙子看著地圖說道。她開車的機會比哲朗多,路線指引也很正確。
佐伯香裏的老家位於靜岡,哲朗期待去那裏能查明她的真實身份。
住在早稻田的公寓時,佐伯香裏似乎自稱“薰”。而且住在他隔壁的年輕人說,她怎麼看都像是個男人。
“對方雖然身材矮小纖細,但是看起來不像女人。話是這麼說,我倒是沒有清楚看過他的臉。隻是從他的發型、給人的感覺,以及他房間的聲響,覺得對方是男人。”他補上一句:“對方穿的衣服也都是百分之百的男裝。”
年輕人一心認為隔壁鄰居是男人,這點值得采信。哲朗首次造訪時,他用了兩次“隔壁的家夥”這種說法。這是不太會對女性使用的字眼,所以哲朗才會想要再回公寓一趟。
那一天,哲朗回家之後,向理沙子說明原委。她也一臉出乎意料的表情,並提出了兩個可能性。
“一是‘佐伯香裏’和‘佐伯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是基於某種原因,扮演同一個人。”
“不可能。”哲朗立即反駁。他一開始也想過這個可能性。
“佐伯香裏的住民票上,記載了她從早稻田鶴卷搬過來。香裏住過那裏是事實。”
“說不定香裏小姐隻辦了居民登錄,可是實際上住在那裏的卻是自稱薰的另一個男人。這也不無可能。”
“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我就不知道了。”
另一個想法是,假設香裏和薰是同一個人。
“香裏小姐可能基於某種原因,住在那裏的期間打扮成男人的摸樣。因為香裏是女人的名字,所以她才自稱薰。”
這也是哲朗提出的假設之一。
“我這麼說可能很囉嗦,但是你覺得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就像他摸不著頭緒一樣,理沙子也隻是默默地搖頭。在兩人的推理頻頻走入死胡同的情況下,達成的結論就是去佐伯香裏的老家走一趟。
兩人一大清早出發,但是下吉田交流道時已經下午了。沿途看見一家美式餐廳,於是哲朗提議先吃午餐,但是理沙子卻說要先找香裏的老家。
這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因為地點已經事先在地圖上確認過了,而且靜岡的街道也不像東京那麼錯綜複雜。從沿著海岸線的大道轉進一條小馬路,有一條小商店街,佐伯香裏的老家就在其中,而寫著“佐伯刀具店”的大型招牌就成了醒目的標記。
招牌雖大,店麵卻不知道有沒有四公尺寬。哲朗他們打開鋁框玻璃門,走進店內。正麵有兩個展示櫃,裏麵並排著光芒黯淡的菜刀。店內好像也有賣餐刀和木工工具等,但主要商品是做菜用的刀具。裝飾在內側櫃子上的生魚片刀很嚇人,令人不禁雙腿發軟。店內一隅有一個小工作台。
店內沒有半個人,但是似乎聽見了開玻璃門時響起的掛鈴,立刻有一名身穿日式圍裙,年約五十歲,個頭嬌小的女人從裏麵出來。
她看到哲朗他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連“歡迎光臨”都沒說。會來這種店的八成都是常客吧,而且哲朗他們看起來也不像顧客。
“你們好……,請問有什麼事嗎?”她依舊一臉困惑地問道。
“你是佐伯香裏的母親嗎?”
聽到哲朗的問題,對方的表情變了。她的表情僵硬,頻頻眨眼。
“你們是?”
“我們從東京來,敝姓須貝。”兩人來這裏之前,就決定了要借用他的姓。
“須貝……”她不安地輪流打量兩人。理沙子之前曾以須貝的名義打過電話,不知道她記不記得。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從前一陣子就一直在找令千金,但是怎麼也找不到她,所以很傷腦筋。您知道她在哪裏嗎?”
“你們和我女兒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她朋友,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的同事。”
她母親的眼中,微微浮現警戒的神色。哲朗察覺到,她或許知道香裏從事特種行業。
“我有事情非見香裏一麵不可,能不能請您告訴我她在哪裏呢?”理沙子插嘴說道。
“就算你這麼說,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她沒有和您們聯絡嗎?”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哪有什麼聯絡,這幾年連電話也沒打過一通。”
“真的嗎?”
“真的,我沒有騙你們。”香裏的母親搖了搖頭。
裏麵隱約傳出動靜,有人踩著涼鞋走了出來。鑽出門簾的是一名身穿短袖白袍的男人。他的年紀約莫六十五、六歲,身形魁梧,胸膛厚實,理成平頭的頭發大半都白了。
“你們在吵什麼?”他嘟囔了一句,便往工作台走去。他手裏拿著菜刀。
“您是香裏小姐的父親吧?”哲朗說道,但是對方並未回答,開始在工作台上準備工作。哲朗對著他的側臉繼續說道:“您去過早稻田鶴卷的公寓,對吧?我看過您一次。”
她父親一度停下手邊的動作,旋即再度展開作業。
“我不認識叫什麼香裏的人,她不在這裏。”
“您不認識自己的女兒,這未免太奇怪了吧?”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她父親又停下了手邊的動作。他依舊用側臉對著哲朗他們,開口說道:“這個家沒有女兒,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女兒。”
“什麼意思?”
“少囉嗦!別管他人的閑事!你們少在那裏囉哩囉嗦,出去!給我滾出去!”
哲朗看了香裏的母親一眼。她擔心地看著事態演變,一和他對上眼,便慌張地低下頭。
“香裏小姐恐怕被卷入了某件命案。”哲朗對著她父親說,“如果不快點找到她在哪的話,說不定會釀成悲劇。”
“吵死人了!我不是說了沒有什麼叫香裏的人嗎?不相幹的人就算被卷入什麼事情,也不關我的事。你們很礙事,快點滾出去!”他揮舞手中的菜刀,刀尖反射日光燈的光線。
“那,薰先生在嗎?”
“你說什麼?!”她父親翻了翻白眼,臉色眼看著漲紅了。
“我說,如果是佐伯薰先生,你應該很清楚他是誰。你在早稻田鶴卷的公寓裏見過他,不,應該說是和他吵過架吧?”
“你在說什麼鬼話?!”他父親放下菜刀,離開工作台,朝哲朗而來。
哲朗決定好了讓他揍一拳。如果他揍了自己就能敞開心扉的話,一拳根本不算什麼。
但是他父親卻沒有一拳揍過來,口口聲聲要他們滾出去,推著哲朗和理沙子的身體。他的力氣出乎意外地大,疏於防備的哲朗被推出了店外。
她父親也走出門口後,說:“鎖上門!”然後“砰”一聲甩上門。
“佐伯先生,總之請你聽我們說。”
“別過來!滾一邊去!”他做出像在趕蒼蠅的動作,快步離開。哲朗猶豫不知該不該追,最後還是沒有追上去。按照目前的情況,無論問什麼,他都不可能回答。
“我們重新擬定戰略吧,反正還有一點時間。”
“是啊。”
兩人走向車子,哲朗拿出鑰匙。當他要將鑰匙插入車門時,理沙子說:“等一下,要不要順便在那家店吃午餐?”
她用下巴指的是一旁的拉麵店,招牌滿是灰塵。
“剛才的路上明明有更多店的。再說,也不用特地來這裏吃拉麵吧?”
“不是那樣,你看看後麵。”
哲朗回頭一看,香裏的母親孤零零地站在佐伯刀具店前,看著哲朗他們。
拉麵店裏沒有其他客人。哲朗他們坐在離廚房最遠的座位,盯著門口的玻璃門。店員前來點菜,他們點了兩碗味噌拉麵。
接著不久,香裏的母親站在玻璃門後。她有些猶豫地打開門,朝廚房方向點頭致意,往哲朗他們走來。
“我們等你好久了。”理沙子說完起身,改坐到哲朗身旁。於是香裏的母親在他們的對麵坐下。店員馬上過來,但是她說:“我不用了。”
“店裏沒關係嗎?”哲朗問道。
“嗯,我鎖上門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要是佐伯先生知道你和我們見麵的話,你不會挨罵嗎?”
“噢,”她臉上的表情總算和緩下來。“大概會發些牢騷吧,但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應該也很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