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你們知道香裏小姐在東京失蹤了吧?”

“是的。”

“你們是聽誰說的呢?”

“聽誰說的嘛……”她低頭沉默片刻之後,擔心被廚房裏的人聽到,小聲地說:“警方的人來過。”

哲朗和理沙子聞言互看了一眼。“是警視廳……東京的警察嗎?”哲朗想起望月刑警的臉問道。

“不,來我家的是本地的警察。他希望我告訴他香裏的住處,我當時就聽說她不在東京的住處了。”

“他沒有說是為了什麼在找香裏小姐?”

“他隻說,東京方麵針對某件命案向他們詢問……。他們並不知道詳情。”

哲朗心想,那名警官說的或許不是推托之詞。他很可能是受到警視廳的請托,詢問一些例行筆錄而造訪佐伯刀具店。

無論如何,看來偵查單位確實也在追查香裏。

店員送上了兩碗味噌拉麵,哲朗拿著免洗筷吃了一點。原本對這家拉麵不抱任何期待,沒想到意外的美味。

“在找香裏小姐的,除了我們之外,隻有警方嗎?”

“到我家來找人的隻有你們。可是,幾天前有一通電話……”

“噢,那通電話,”理沙子微笑道,“應該就是我打的吧。”

“不,是一個男人打來的。嗯……我記得他說他是報社記者。”

哲朗原本在吃麵,放下了筷子。他再度看了理沙子一眼,她也看著他。她的眼神在說:是早田。

“那個人為什麼找香裏小姐?”哲朗問道。

“他好像說想要采訪她。我覺得是通怪電話,馬上就掛了。”

早田也發現香裏失蹤了。他遵守了對哲朗發出的宣言,正從別的管道調查這起命案。

“佐伯先生為什麼會那麼氣香裏小姐呢?”理沙子發問。她好像不打算吃拉麵了,還剩下半碗。

“這個嘛,呃,有點難以啟齒。”香裏的母親非常為難地偏著頭,似乎不知如何解釋。

哲朗心想,最好不要隨便發言,於是保持沉默。不久,她看著理沙子,說:“請問,你剛才說你和香裏是同事吧?”

“是的。”理沙子答道。

“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呢?呃,好比說?”

“是酒店,酒吧。”哲朗插嘴說,“她們是女公關。”

“女公關……”她好像很意外。

“但不是不正派的店,她們頂多就是和客人聊天。”

她似乎沒有在聽哲朗說話,再度看著理沙子。“說到女公關,大家都是女人吧?”

“是啊。”

聽她這麼一說,香裏的母親用手搗住嘴巴,視線不知所措地四處遊移。她的樣子明顯地不對勁。

“這實在太奇怪了。”她低喃道,“我總覺得警方和打電話來的人口中的香裏,根本是在說其他人。可是你們剛才不是說了那孩子的名字嗎?薰。所以我想你們應該知道什麼。”

“薰是她真正的名字嗎?”哲朗問道。

“不,她的本名是香裏。可是,我們都叫她薰……”

哲朗探了探放在一旁的大衣口袋,從中取出一張照片。那是前一陣子宏美寄來的照片。

“這個人是香裏小姐,對吧?”

但是她看到照片,卻睜大眼睛搖了搖頭。

“不對。這個人不是香裏,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可是……”

“香裏大概,”她母親咽下一口口水之後繼續說道:“我想那孩子已經不是女人的摸樣了。”

7

離開拉麵店,請香裏的母親坐上車,哲朗想起了國道附近有一家美式餐廳,決定開車去那裏。香裏的母親在車上不發一語。等紅燈時,哲朗從後視鏡偷看她的表情,她並沒有表現出後悔跟來的樣子。

三人坐在餐廳裏最內側的座位,都點了咖啡。

哲朗先針對他們在找的佐伯香裏加以說明,包括她在銀座的酒吧工作,以及被一個名叫戶倉的男人跟蹤,並附帶說明了那個男人遇害,警方或許也對香裏展開了調查等推論。

“那個人不是香裏,她不是我的孩子。”

“似乎是那樣沒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她搖了搖頭。

“佐伯太太,”理沙子插嘴說,“你剛才說香裏小姐已經不是女人的摸樣了,對吧?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說完,她閉上嘴,右手握著毛巾。

“她雖然外表是女人,但內心卻是男人。你的意思是,她有所謂的性別認同障礙嗎?”

香裏的母親臉頰抽動了一下。他見狀低頭說:“請你告訴我們實情。”

香裏的母親雖然麵露猶豫之色,還是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女兒與眾不同之處。她八成對熟人說過吧,內容很複雜,而且包含許多微妙的問題,她卻說得有條不紊。

她表示,香裏在國中之前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至少在她眼裏是如此。她的記憶中,香裏並不討厭裙子和紅色書包。她並補充一句,這或許是受到四周環境的影響。因為剛好附近鄰居沒有同年齡的男孩子,她從小的玩伴都是女孩子。她的脾氣很溫和,對於自己和大家一樣被打扮成女生的模樣,並不感到反感,還會開開心心地玩洋娃娃。

“唉,可是,這隻是看在我們眼裏的模樣,不知道她本人心裏怎麼想。”她用雙手捧住咖啡杯說道。

事情是發生在香裏讀高中的時候。當時,她有一位好朋友。兩人的感情很好,不管去哪裏都形影不離,穿一樣的衣服,戴一樣的小飾品。那位好朋友到香裏家玩過好幾次。如果對方是男性,父母親肯定會緊張不已,但是對方如果是女孩子,就不用擔心了。香裏的母親說,他們總是欣慰地看著感情很好的兩人。

“我老公經常笑著說,別人家的女兒都交過好幾個男朋友了,我們家女兒還是小孩子啊。”

隨著兩人的交情漸漸出名,開始傳出了奇怪的謠言。有人謠傳說:她們是同性戀;甚至有人指出“看見兩人在接吻”的具體事實。

香裏的母親終究擔心起來,試著裝作若無其事地詢問本人。但是香裏卻立即否定:“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嘛。”

聽到香裏這麼說,她母親鬆了一口氣,卻沒有完全放心。因為女兒的表情裏浮現出迷惘的神色,令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的預感沒錯。在那之後兩個星期左右,有人發現香裏和她的好朋友倒臥在附近一間小教堂的庭院。兩人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藥,生命危在旦夕。如果再晚一點送到醫院的話,就回天乏術了。

兩人情況穩定之後,雙方父母各自向兩人詢問原委,聽了女兒的告白都大吃一驚。她們說:“因為我們真心相愛。”

“可是兩人的說詞有點出入。”香裏的母親說道。

“這話怎麼說?”哲朗問道。

“該怎麼說呢,應該說是愛的方式吧……”她似乎窮於形容。

聽到她這麼一說,理沙子說道:“她的好朋友認為彼此是同性戀人,但是,香裏小姐卻不那麼認為。”

“沒錯、沒錯。”香裏的母親一臉遇到救星的表情點頭。“就是那麼回事。所以該說是二度驚嚇嗎?我們眼前簡直一片黑暗。”

聽到香裏說她們是真心相愛時,父母也懷疑女兒是同性戀。但是香裏哭著繼續告白的內容,卻更令人意外。她說,她想要變成男人。她希望擁有男人的身體,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且她想要和女人結婚。

她父母一開始也無法正確理解她的告白內容,將之解釋為:因為女人不能愛女人,所以想要變成男人。但是聽女兒反複訴說之後,他們了解了事情不是那麼回事。

“於是我們心想,這孩子的內心說不定是男人。不那麼想的話,就有太多事情不合邏輯。好比說,香裏對於衣服的流行等簡直完全不感興趣。而且,到了當時她那個年紀,不願被父親看見裸體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她卻毫不遮掩。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嗜好是用父親的工作台製作車船或槍支的模型。我們夫婦都覺得就女孩子而言,她的行為不正常。”

“那你們如何麵對?”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老實說,我們真的傷透了腦筋,心裏七上八下,如果她被街上的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待,甚至打扮成男人的模樣的話,不知道會被人說成怎樣。”

哲朗體認到,這裏不同於無論打扮成怎樣走在路上,都不會有人在意的東京。

“然後,那孩子就說她想去東京。”

“去東京?”

“她之前就說想去學設計,說她想要成為車體的設計師。”

原來如此,哲朗明白了。這的確是擁有一顆男人心的人的夢想。

“你們讚成嗎?”

“倒也不是讚成,隻是我們認為她留在這裏也沒好處。香裏高中畢業後,馬上就去了東京。她好像進了專科學校。”

“她在東京過著怎樣的生活?換句話說,呃,她是不是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呢?”

“我不太清楚,我幾乎沒去看過她。就算她回來,也完全不提那方麵的事情。”

“她回來的時候,作何打扮呢?”

“該怎麼說呢,說是女人看起來也像是女人,但說是男人看起來也有幾分神似。她打扮得很中性。她父親曾叮嚀說她回家時不準打扮得怪裏怪氣的,所以她花了一點心思吧。”

“化妝呢?”理沙子問道。

“我想她沒有化妝。雖然沒有化妝,眉毛倒是修了一下。”

她似乎不知道時下年輕男子也會修眉毛。

“五官和體型如何呢?有沒有改變?”哲朗接著發問。

“經常回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大改變。因為她父親管得很嚴。”

“管得很嚴?指的是哪方麵?”

“她父親說,在東京要過怎樣的生活是你的自由,但是唯獨不許你給別人添麻煩,和沒生病卻動手術。”

“動手術啊。”

哲朗心想,這的確像是一輩子賣刀具維生的工匠的語氣。

“那麼,香裏小姐現在也沒有接受手術嘍?”

理沙子這麼一問,她母親痛苦地皺起眉頭。

“關於這件事……”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再度開口。

香裏去東京之後,每年也會回家一、兩次。但是第三年之後,除非有什麼大事,她才會回來。她偶爾回來的時候,也曾當天逃也似地回東京。她母親感到懷疑,在電話裏*問之下,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香裏說她從設計學校休學了,目前在酒店上班。

“她說就算她再怎麼努力用功讀書,獲得好成績,像自己這樣的人也不可能進入一般公司。所以她已經放棄了。”

哲朗心想,這種情形並不難想象。無論性別認同障礙這個詞彙再怎麼普及,世俗偏見還是不會消失。不,說起來使用“障礙”這個字眼本身,根本上就很吊詭(kratti:奇怪、詭異、不可思議的意思)。

“我告訴她父親,她父親隻說:‘隨便她去。如果因為那種小事就受到挫折,做什麼也不會成功。’但是我想他心裏一定非常擔心。”

在那之後,香裏似乎就不曾回家了。頑固的父親堅決不再主動提起女兒,也吩咐她母親別再叫香裏回家,所以他們夫婦唯一能夠知道女兒現狀的方式就隻有賀年卡。她母親是看了賀年卡,才知道她搬到了早稻田鶴卷這個地方。

但是約在一年半前,香裏打了一通電話給她母親。她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隻說好久沒和她說話,想要聽聽她的聲音。然而,聽見對方的聲音,感到肝腸寸斷的卻是母親。倒不是因為思念女兒,而是因為女兒的聲音完全變成男聲了。一開始她還認不出是誰打來的。

母親追問香裏,她卻沒有多做說明就掛上了電話。她母親本想再打給她,但是香裏寄來的賀年卡上並沒有寫電話號碼。

百般猶豫之下,她母親找她父親討論,但是他還是老話一句:“那種家夥隨便她去。”

但是看了他後來的舉動,就知道他並非打從心裏不關心女兒。有一天,他瞞著妻子,獨自前往東京。

他在早稻田鶴卷的公寓裏見到的,是身體徹底變成男人的女兒。她的聲音低沉,甚至長出了一點胡子。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覺得可以擅自做出這種無法挽回的事嗎?你這個孽障!’我老公好像對她破口大罵。香裏好像回嘴說她隻是恢複真正的模樣,有哪裏不對。結果,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我老公就回來了。”

住在香裏隔壁的年輕人聽到的似乎就是當時的對話。

“這件事你是聽佐伯先生親口說的嗎?”哲朗問道。

“他是後來告訴我的,在這之前香裏有打電話給我。”

“電話?怎樣的電話?”

“她打電話告訴我,今天他爸爸去找她,動手術的事被發現了,兩人狠狠地吵了一架。她希望我替她道歉。我說,你自己道歉不就得了,但想到兩人可能又會吵起來,所以我就說算了,別道歉了。最後……”她說到這裏低下頭,用力地抿住嘴唇。

“最後怎樣?”哲朗催促她繼續說。

“那孩子說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麵,要我們夫妻好好相處,保重身體,然後就掛上電話了。那是我最後一次,”她又低下頭,然後繼續說道:“聽見那孩子的聲音。”

哲朗和理沙子對看一眼。

“你們從此既沒通電話,也沒見麵了是嗎?”

她點了點頭。

“她也沒有寄信來?”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她抬起頭來。哲朗知道她在猶豫。

“她有寄信來嗎?”哲朗又問了一次。

“我告訴警方的人說她沒有寄信來,因為我不喜歡他們追根究底地盤問香裏的事。”

“可是實際上她有寄信來,是嗎?”

“隻有一封,今年夏天寄來的。”

“能不能讓我們看呢?”

她一臉像是嘴裏含著酸梅的表情側著頭。哲朗心想,彷徨之情大概在她心中千回百轉。這個請求就算被拒絕也無可奈何,畢竟她對於哲朗他們幾乎一無所知。

“可是,”她說,“你們在找的人,應該不是我們家的香裏吧?”

“這一點也是令我們訝異的地方,所以我們想要進一步調查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我可以拜托你們一件事嗎?”

“什麼事?”

“你們……呃,在找的人應該和我無關,但是如果知道我們家香裏的消息,請你們告訴我。”

“好。如果我們找到她的住處,再安排你們見麵。”

“不不不。”她微笑著揮手。“那孩子應該不想見我吧。我隻要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身體健不健康就好了。”

哲朗心想,這是母親會說的話。於是毅然地說:“我答應你。”

三人離開餐廳,回到佐伯刀具店。哲朗將車停在離店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香裏的母親單獨下車,進入店內。

“意外的發展耶。”理沙子說道。

“是啊。”

“關於出現了和美月有相同煩惱的人,你怎麼想?”

“這應該不是巧合。另外還有一個重大的謎團,如果真正的香裏現在已經不是女人的模樣,那麼我見過的‘貓眼’女公關究竟是誰?”

“住在江東區的公寓的是哪一個呢?是真正的佐伯香裏小姐,還是……”

“住在那裏的肯定是假的。你看過戶倉明雄記事本了吧?那家夥死纏不放的對象,是女的佐伯香裏。”

“這麼說來,真正的佐伯香裏小姐是在離開早稻田鶴卷的公寓之後,才藏匿行蹤的嘍?”

理沙子說完時,香裏的母親從佐伯刀具店出來。她小跑步回到哲朗他們所在之處,注意環視四周,然後迅速坐進後座。

“佐伯先生回來了嗎?”哲朗試著問道。

“回來了,他在裏麵的房間看電視。”

“如果被他知道你拿信出來就糟了吧?”

“放心,我是背著他拿出來的。”

她遞出一個信封。哲朗先看背麵,隻寫了“佐伯香裏”,沒有寫地址。

信封裏有一張便條紙,寫著如下的內容:“你們好嗎?

我找到了新工作,每天活力十足地在工作。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你們好不容易將我養育成人,我卻辜負了你們的期望,我真的感到過意不去。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活得像自己,雖然明知自己很自私,但請原諒我的任性。我現在非常幸福,每天都過得很充實,也交到了許多朋友。

我隻有一個請求。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找我,也請別告訴警方我的事。不過,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去見你們。在那之前,請你們保重身體。

不孝兒上”

8

哲朗他們和香裏的母親告別後,決定前往曾經發生過殉情未遂事件的教堂一趟。反正順路,而且聽說幾分鍾車程就能到。

教堂位於離住宅區有些距離的山丘上。如果光從外觀看,那是一棟極為普通的西式建築,但是屋頂上立著一個小十字架。

建築物四周環繞著白牆。高高的柞數越過圍牆,朝天空伸展枝椏。因為這個緣故,即便太陽尚未低垂,圍牆內側也顯得陰暗。

哲朗將車停在教堂前的馬路上,和理沙子穿過大門。庭院鋪了草坪,雖然變成了淡咖啡色,但是似乎修建得宜。

“她們想要死在這片草坪上嗎?”理沙子低喃道。

“或許吧。”

到了夏季,這裏肯定會變成一片綠毯,躺在上麵再舒服也不過了。

一名戴著眼鏡,約莫五十歲的女人打開玄關的大門走了出來。她穿著圍裙,將頭發束在腦後。

“有什麼事嗎?”她問兩人。她似乎從建築物中看到了他們。

“不好意思,擅自闖進來。”哲朗道歉。

“進來是無妨,我們的庭院有什麼問題嗎?”

他看了理沙子一眼,猶豫該不該老實說為什麼進來。理沙子的臉上寫著:交給你決定。

“聽說從前有女高中生在這裏殉情未遂,是嗎?”哲朗心一橫說道。

女人的表情變了,充滿戒心的目光穿過眼鏡對著兩人。

“你們是?”

“我們是佐伯香裏小姐的朋友,在東京和她一起共事。”

女人的表情稍微放鬆了。

“香裏小姐她好嗎?”

“我們聯絡不上她,剛造訪過她的老家,和她母親聊過了。”

“這樣啊。”女人露出困惑的神色,但是點了點頭。她似乎理解了兩人不隻是單純好奇,而來到這間教堂。

“不好意思,請問你住在這裏嗎?”哲朗試著問道。

“嗯,我就像是這裏的管理員。”說完,她眯起了眼睛。

“你一直都在這裏嗎?”

“是的,可以這麼說。”

“這麼說來,她們企圖殉情的時候,你也……”

女人交相盯著哲朗和理沙子的臉之後說道:“是我發現她們兩個人的。”

哲朗和理沙子對看一眼。

“請你務必告訴我們詳情。”他說道。

但是她搖了搖頭。“恕我拒絕。”

她臉上雖然掛著笑容,但是語氣卻很堅決。哲朗霎時被她震懾住。

“我們絕對不是因為好玩才如此要求。我們想要徹底知道佐伯香裏小姐的事,理解她的想法。”

“我知道你們不是壞人。但是我不能隨便散布此事。再說,我和她們有過約定。”

“約定?”

“我和她們約定,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當時的那件事。希望她們不要再次犯錯。”

“可是……”

“老公,”理沙子插嘴說,“別再問了。我們放棄吧。”

哲朗回頭看她。她盯著他,微微收起下顎。

“是啊。”哲朗點頭,重新麵對女管理員。“抱歉,說了讓你為難的話。”

“哪裏。”她微笑道,“你們特地從東京來?”

“是的,我們無論如何都想找到她。”

“聯絡不上她真是令人擔心啊。”她望向草坪,陷入沉思。

“香裏小姐在事件發生後,還經常來這裏嗎?”理沙子發問。

“她經常來呀,她會來幫我的忙。那孩子很擅長木工,真是幫了我的大忙。”說完,她露出想起什麼的表情。她再度看著哲朗他們,沉默了好幾秒鍾。她似乎在猶豫。

“怎麼了嗎?”哲朗問道。

她說:“請你們等一下。”然後進入了建築物。幾分鍾後,她回來了。她手裏拿著一張照片。

“這也是香裏做的,她用別人丟棄在工地的鐵絲做的。”

理沙子接過照片,哲朗從一旁觀看。照片中是一棵銀色的巨大聖誕樹。做得很精美,簡直不像是廢物利用。但是比起那棵樹,哲朗更注意站在樹旁的人。一名身穿牛仔褲搭配毛衣的年輕女子,露出靦腆的笑容。她看起來完全沒化妝,留著一頭短發,身材似乎高高瘦瘦的,但是臉頰一帶很豐滿。

這就是佐伯香裏小姐嗎?哲朗想問,但在說出口前將話吞了回去。既然剛才說了是她的朋友,不認得她的長相未免奇怪。

“這是她幾歲拍的呢?”

“事件之後不久,所以大概是十八歲吧。本人似乎也相當滿意那件作品,她很少會要人替她照相,當時卻開心地擺出了拍照的姿勢。”

這應該就是佐伯香裏,她和在“貓眼”看到的佐伯香裏一點也不像。

“這張照片能不能送我們?”

哲朗一說,笑容從她臉上消失。她露出認真的眼神,沉默不語。

“這不能送你們,”她說,“但是可以寄放在你們身上。如果你們見到香裏小姐的話,請交給她。我想那孩子應該沒有這張照片。”

“謝謝,我們答應你。”

哲朗一說完,女管理員的視線望向大門的方向。她臉上浮現剛才沒有對哲朗他們露出的燦爛笑容。

回頭一看,兩名小女孩正走進來,她們看起來像是小學低年級學生。

“你們好早喲,其他朋友呢?”她問道。

“等一下就來。”其中一名小女孩答道。

“這樣啊。外麵好冷,你們進去等。”

女管理員目送小女孩進入建築物候,對哲朗他們說:“今天有一場小派對。”

“噢,”哲朗想起今天是聖誕夜,點了點頭。“今天也會裝飾這棵銀色聖誕樹嗎?”

她一臉遺憾地搖頭。“教會不準裝飾那棵樹。因為鐵絲尖端很銳利,如果刺到孩子們的眼睛可就不得了了……”

哲朗心想:這種事的確有可能發生,再度將目光落在照片中的樹。

兩人離開教會後,直接開上東名高速公路,沉默了好一陣子。不知不覺間日入西山,非開車頭燈不可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哲朗看著前方說道。回東京的車道有些擁塞。

“你在問香裏小姐是另外一個人?還是,有人和美月一樣具有男人的內心?”

“這些問題全部包括在內。”

“這個嘛……”理沙子放到座椅。“我總覺得在這次的事情背後,有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世界。”

哲朗有同感,呼出一口氣。那個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裏呢?

他想起了剛才看過的教堂庭院。不過,他腦海中的草坪是綠油油的,有兩名女高中生倒臥在草坪上。兩人手牽著手,香裏的手裏握著安眠藥的瓶子——一副老掉牙的畫麵。

兩人為何尋死?難道她們認為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嗎?是什麼令她們如此絕望呢?

一個是對具有女人的內心,愛上女人感到罪惡;另一個是以男人的身份愛上女人,但自己的肉體卻是女人飽受煎熬。結論同是自殺,但是兩人步上自殺一途的心路曆程卻截然不同。不過,*她們走上絕路的確實就是人們口中所謂的倫理道德。但是倫理道德卻不能代表那就是人類正確的道路。大多數情況下,那是否隻是出於一般薄弱的社會共識呢?

“背麵的背麵是正麵啊……”哲朗不禁低喃道。

“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我覺得仔細一想,這件事很奇妙。假設佐伯香裏是同性戀者,她的內心是男人,所以自然會喜歡男人。可是隻因為表麵上看起來,她像是女人愛男人,所以能夠毫無問題地被社會接受。而企圖殉情的兩人擁有不同的煩惱,使得問題變得很嚴重,但是如果一個人同時擁有兩種煩惱的話,也許就沒必要受苦了。所以背麵的背麵是正麵。”

“你想說女人是男人的背麵吧?”

“反過來說也行,男人也是女人的背麵。”

“你想要說的是,你認為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枚硬幣,互為表裏,對吧?”

“難道不是嗎?”

“我認為不是。或許應該說,有人教我不是這麼一回事。”

“有人教你?誰教你?”

“美月啊。”

“這樣啊。”哲朗對踩著油門的右腳施力,看到速度表上升,趕緊放慢速度。“日浦怎麼說?”

“她說,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就像南極和北極。”

“這個規模又更大了。但是觀念是一樣的吧?人們不是常說,南極位在北極的背麵。反過來說也行。”

“我認為不是。”

“怎麼個不是法?”

但是理沙子不回答,靠在車椅上,將身體扭向車窗。哲朗並不想催她回答。不過,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經常和日浦聊那種事嗎?”

“也沒有那麼常聊。”

“在被窩裏聊?”哲朗無聲地動嘴說。

感覺理沙子將頭轉向他。她將傾斜的座椅恢複原來的位置,再度將視線對著哲朗。

“你想要說什麼?”

他本來想說:沒什麼。然而,這件事不可能就這樣收場。再說,他也想要把事情弄清楚。或許是因為解除了兩名女高中生的殉情未遂事件。

“你們接吻了吧?”哲朗說道,握著方向盤的手掌同時沁出汗來。

由於哲朗麵向前方,所以看不見理沙子的表情,但是感覺上她氣定神閑。哲朗依然感覺到她的視線。

“你是聽美月說的吧?”

“嗯。”

“是哦。”她似乎總算將視線從哲朗的側臉移開。“然後呢?”

“我在想,為什麼你要那麼做呢?”

“因為沒有理由不那麼做。我覺得如果是和美月的話,那麼做也無妨。”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知道你喜歡她,但這和愛是兩回事吧?”哲朗感覺這段會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進。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理沙子反問。

“什麼為什麼……,因為我覺得這種事很奇怪啊。畢竟,你……”他感覺難以集中精神開車,於是放慢速度。“你不是女同誌吧?”

“我過去沒有意識到這個部分。”

“你的意思是這個部分被喚醒了嗎?”

“你在說什麼?”她的語氣中帶有輕蔑的意味。“老公,你和美月說了什麼?她的內心世界是很複雜的喔。”

“我知道。日浦的內心是男人,所以就算她喜歡上身為女人的你也不奇怪,不是嗎?可是理沙子的內心是女人吧?既然如此,你愛身為女人的日浦,這豈不是……”

“美月是男人,至少她在我麵前是男人。”理沙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哲朗無話可說,繼續開車。他思索,曾幾何時好像聽過和這相同的話。沒多久,他就想起了那是中尾說的話。

當時和我在一起的美月肯定是女人……

此外,哲朗又想起了美月的父親說的話:“我這麼說可能會讓你見笑,我到現在還是寧可相信那個孩子是女人……”

哲朗意識到還有一個人,雖然他沒說出口,但是也在想同一件事。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本身。

“是你告訴我美月喜歡我的吧?”

“是嗎?”

“聽到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困惑。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和她相處。可是一起生活下來,我覺得她的外表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我切身地感受到她對我的愛。接受她的愛而活著,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或許你會認為,如果內心是女人,而不是女同誌的話,就隻能愛上具有男性軀體的人,但是心靈到底還是會對心靈產生反應。也就是我的女人心,在對美月的男人心呼應。重要的是對方是否敞開內心,感情是無關形體的。”

說到這裏,她突然撲哧地笑了出來,笑得有些戲劇性。

“這情形很異常吧。我像是在告白自己外遇,但是你卻麵無表情,一臉像是在聽廣播的交通路況。”

“不,我的心情並不平靜。”

“是嗎?”

“我隻是窮於應對。”

車子接近東京,前方出現了海老名休息站的標示。理沙子說,去休息站一下。

停車場裏滿是車輛,令哲朗簡直想問:大家在聖誕夜究竟有什麼節目?哲朗費勁千辛萬苦才找到一個停車格,停下車子。

他去廁所解決內急,到自動販賣機區買了咖啡。喝完咖啡之後,回到車上卻不見理沙子的身影。她也有車鑰匙,如果回來的話,應該會在車上等才對。

哲朗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當他要打開廣播開關時,發現方向盤另一側放了一張紙。

我自己從這裏回去,開車小心。聖誕快樂!——這肯定是理沙子的筆跡。

哲朗坐著不動,環顧四周,看來是不可能找到她。就算再找下去,也隻是白費功夫。

哲朗聽著約翰藍儂和小野洋子唱的《HappyX'mas》,緩緩驅車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