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哲朗和須貝約在新宿三丁目車站旁的一家咖啡店。碰麵後,兩人馬上離開咖啡店,向東走了一小段路。哲朗原本以為大概要去歌舞伎町一帶,因而有點意外。

“不是那麼氣派的店啦。而是氣氛更沉靜一點,該怎麼說呢,所謂雅致的店。”須貝洋洋得意地說。

“雅致啊。對了,為什麼你會知道那種店?”

“我是聽人說的,我一個朋友是那裏的重要人物。”

“那個朋友是男的嗎?”

“是啊。”

“他有那方麵的癖好嗎?”

“如果他知道有人這樣說他的話,一定會火冒三丈吧。”須貝邊走邊擠眉弄眼。“他是工作上的朋友。那家夥承攬一家壽險公司的保險代理,而那家店的老板是他的老客戶。”

“保險的?”

“是啊。不過,老客戶這種說法並不正確。他們應該算是互相幫忙吧。”

“什麼意思?”

哲朗一問,須貝環顧四周之後,用手掌遮住嘴巴,低聲對哲朗說道:“我就直話直說了,定期注射荷爾蒙的人,很難投保壽險。因為壽險公司認為這種人容易罹患癌症,雖然這沒有什麼科學上的根據。”

“哈哈。”哲朗也聽過這種說法,他明白須貝想說什麼了。

“不過,這種人也更擔心自己的身體,為了預防萬一,他們都會想要事先投保。於是代理公司方麵,會設法配合他們的要求。唉,這也算是幫助別人。當然,這也是因為目前不景氣,找不到心保戶。”

哲朗心想:因為不景氣,找不到新保戶才是公司的心聲吧,但是他忍了下來,問道:“於是代理公司對投保資格放水嗎?”

“講白一點,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是否注射荷爾蒙,隻要一看就知道了。但問題是,代理公司似乎會替他們找出許多漏洞。”

哲朗明白了,原來互相幫忙是這麼回事。能夠省掉那麼多麻煩,想必壽險公司也撈得到什麼好處吧。

時間是傍晚六點多。年關將近,尋求酒醉或刺激的人們開始在街頭巷尾徘徊。

須貝停在一棟咖啡色的建築物前,那裏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樓梯盡頭是一扇門,門前放了一個寫著“BLOO”的招牌。須貝低聲說,是要發成“BLUE”。

打開門進去,是一個L型的大型吧台,櫃子上擺滿了洋酒。櫃子前有一名年輕人在洗東西。“他”意外地看著哲朗他們。

“目前還在準備中。”

對方的聲音嘶啞粗獷,有種不自然的感覺。哲朗聽慣了美月的聲音,立即明白她們是同道中人。

“嗯,我知道。我和相川小姐約好了要見麵。”須貝遞出名片。

“他”身穿白襯衫,打了一條黑領帶,收下名片,確認須貝的身份。“他”的發型精心整理過,盯著名片的眼神比男人還要銳利。

“請你們等一下。”說完,“他”消失在吧台內側。

哲朗環顧店內。整家店相當寬敞,擺了幾張大桌子。有兩名年輕人在角落打撲克牌,其中一人身穿灰黑色襯衫,頭發理得非常短;另一人一身皮夾克,將一頭中長發染成金色。哲朗隻看得見他們的側臉,兩人的五官都很端正。他們將撲克牌丟在桌上的動作,完全就像男人。哲朗想象,應該會有很多女人愛上他們。

剛才那個“他”回來了。

“相川小姐請你們在休息室稍待。”

“休息室在……”

“這邊請。”

“他”領著哲朗他們到一間兩坪多的小房間。牆邊是掛了男人衣服的衣架。衣架下方的瓦楞紙箱中,有幾雙鞋隨意地丟在那裏。

房間中央放著簡陋的茶幾和鐵椅。應征者的麵試應該就是在這裏進行吧。兩人並排而坐,須貝拉來茶幾上的煙灰缸,從外套內袋拿出CASTERMILD的香煙盒。

“不管怎麼看都是男人,對吧?”須貝低聲說。這句話指的似乎是“他”。

“是啊。”

“那種外表應該會受女孩子青睞吧?”須貝吐出白色的煙。“可是那方麵不知道怎麼樣。我聽說這家店動過完整手術的人很少。唉,就算動了手術,大概也不能像一般男人那樣吧。”

他指的似乎是性能力。

“那個叫相川的人動過變性手術嗎?”哲朗問道。他在來這裏之前,聽須貝說這家店的老板名叫相川冬紀。當然,這應該不是本名。

“不,我聽說她什麼也沒做。”

“什麼也沒做?”

“就是什麼也沒做啊,聽說她連荷爾蒙療法也沒做。”

“是哦。”哲朗偏著頭一臉不解,這麼一來不就完全是個女人了嗎?

當須貝抽完第二根煙時,門突然打開。進來的是一名身穿黑色雙排扣西裝外套的人。

“讓你們久等了,我是相川。”她輪流打量哲朗和須貝的臉。她的聲音雖然嘶啞,但確實是女人的聲音。然而,聲音裏卻隱含著一般男人沒有的力道。

“不好意思,突然上門打擾。”須貝起身低頭行禮。哲朗也跟著行禮。

“山本先生好嗎?”相川說完在對麵坐下。兩人見她坐下,也重新入座。山本似乎就是須貝的朋友。

“他還是老樣子,整天閑不下來。倒是痔瘡好像好轉了不少。”

聽到須貝這麼一說,相川的表情稍微和緩了下來。她看了哲朗一眼。

她將稍長的頭發向後梳攏,眼睛細長,鼻子和下顎的線條幹淨利落,像是人工的。最令哲朗意外的是,她竟然化了妝。當然,那不是女人的妝。眉毛和眼睛的妝像是要表現出男性陽剛的一麵,霎時令人聯想到寶塚的男角。

哲朗自我介紹,說他在找的其實是一個女人。“她叫佐伯香裏。既然我們會到這裏找人,就代表了她當然不是一般女人。”他補充道。

“內心不是女人?”

“正是。”

哲朗將照片放在相川麵前。那是前幾天,靜岡教會的女管理員寄放在他身上的佐伯香裏的照片。

相川拿起照片。她的手指纖細,具備女性柔美的線條。她似乎養尊處優,留著長指甲。

“光看這張照片,她的身體似乎沒有動過手術。”相川說道。

“她現在是男人的模樣。遺憾的是,我沒有她現在的照片。”

“你確定她在新宿工作嗎?”

“我不確定。因為她從前往在早稻田一帶,我心想說不定她會在新宿工作,所以才找他商量。”哲朗將視線投向須貝。

相川一手拿著照片,另一手托著腮。過了一會兒,她搖了搖頭。

“我沒有看過她。如果是在新宿工作的人,是個有九個我都認識。”

“本人的外表和那張照片應該變了不少吧。”

“不,就算外表改變了,也瞞不過我的眼睛。我大概想象得到這個人現在的外表。”或許是眼睛不太好,相川稍微眯起眼睛,再度看著照片。“她應該會是近幾小子中堂本剛那種型。”

聽說曾有幾十個具有相同煩惱的年輕人找相川商量過,她有時也會替她們找管道動手術,因此她的話相當具有說服力。

“抱歉幫不上忙。”她說完將照片推了回來。

“如果要找這種人,還能從什麼地方下手?”哲朗試著問另一個問題。

“首先要多找幾家類似的店,說不定她們會固定在哪裏工作。再來就是醫生吧。”

“醫生?”

“如果動了手術,免不了術後照顧,而且還必須注射荷爾蒙。你們要找的人應該也會去某個地方做那些事。”

“那,如果地毯式地搜查那方麵的醫院的話……”

哲朗一說,相川的嘴角浮現笑容。“醫院方麵應該不會毫無戒心地散布病患的資料吧。再說,既然是保險範圍外的醫療行為,當事人不太可能會用本名。你們大概隻能到所有醫院再說,既然是保險範圍外的醫療行為,當事人不太可能會用本名。你們大概隻能到所有醫院站哨,等她某一天自投羅網吧。”

又不是警察,怎麼可能辦得到那種事。哲朗歎了一口氣,收起照片,拿出另一張照片放在相川麵前。“那這個人呢?”

相川看到照片,表情微微一變,大概因為照片中是一個女人的裸體吧。那是理沙子最近替美月拍下的身影。“好棒的身材比例。”相川說道,但她的語氣並不猥瑣。

“她是性別認同障礙者,她沒有動手術。”

“似乎是這樣沒錯。你們也在找這個人嗎?”

“是的。她之前是在銀座當酒保。”

“她看起來很適合當酒保。”相川微笑道,然後再度盯著照片。她的眼神中帶著某種認真的光芒,引起哲朗的關切。

“你在哪裏見過她嗎?”

“不,很遺憾,我不認識這個人。”

“可是,你剛才格外關注地看著照片。”

“是啊,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張有趣的照片。拍照的人是你嗎?”

“不是,是一名女攝影師。”

不知為何,哲朗說不出是自己的妻子拍的。

“女攝影師?原來如此。”相川理解地點點頭。

“怎麼了嗎?”哲朗一問,相川像是在思索用語似地沉吟一會兒之後,緩緩開口說道:“一般性別認同障礙者不喜歡被人拍攝裸露的胸部,因為渾圓飽滿的胸部是女性的象征。但是這個人卻毫無抗拒地袒胸露背。不但如此,她還有些自豪,似乎很高興被拍攝。”

哲朗點點頭。他清楚地記得美月拍照時的樣子,當時的美月,就像相川說的一樣。

“她能夠如此敞開心扉,應該相當信任攝影師吧。不,光是信任還不夠,可能更接近愛情。所以聽到你說是女攝影師,我才能理解為什麼她表現得如此自然。也就是說,這個人愛女人。”

哲朗暗自佩服相川的洞察力。“你的意思是,她的內心確實是男人嗎?”

“她可以說是有一顆男人心。可是,那同時也是一顆女人心。這個怡然自得的表情就道出了這一點。”

“她是男人,也是女人?”

“這是我的推測。不過,我有自信我猜的沒錯。”

“什麼意思?她直截了當地說了她的內心是男人。”

“她或許會那麼說。可是,人經常連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的人。”相川的手在茶幾上十指交握,盯著哲朗的臉。“你剛才用了‘一般女人’這個說法。那麼,我想問你,一般女人是怎樣的女人呢?”

“我想一般女人是指身心都是女人。”

“我知道了。那麼,身體是女人指的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將它定義成性染色體為XX。實際上也有例外,說我們現在姑且不論。接著,內心是女人指的是什麼呢?指的是從小就想穿裙子嗎?是喜歡玩辦家家酒嗎?還是喜歡洋娃娃更甚於機器人,喜歡蝴蝶結更是甚於棒球帽呢?”

“我知道那些東西純粹是受到環境和習慣的影響。可是,世上存在女性的性格,這是事實吧?”

相川深深地點了點頭。“我承認人類的特性有分男女。那麼我問你,你所說的女人,是指內心百分之百都是女人的人嗎?隻要女人的部分占整體的大部分,就算是普通女人。”

“比例多寡並沒有一定標準,而是主觀的。這究竟該由誰決定呢?”

哲朗閉上嘴巴,無話可說。相川凝視著他說道:“你說你是自由記著吧?你采訪過變性者或性別認同障礙者嗎?”

“沒有。”

“那麼,假如要采訪他們的話,你會怎麼做呢?”

這是一個奇怪的問題,哲朗不懂她為什麼要這麼問。“應該要先到這種店來……”

當他說到這裏,相川點了點頭。“這就對了。這麼一來,你就能輕易找到采訪對象。我們彼此之間存在平行關係,所以具有相同煩惱的人,能夠一個透過一個地取得聯係。但是,你不覺得這種方法存在根本上的錯誤嗎?”

哲朗思考相川話中的意思。然而,他卻想不出答案。於是她說道:“以這種方法采訪到的人,僅限於突破某種程度的心牆的人。這裏經常會有新麵孔的人來,他們起先會擁有自己是男人的自覺,這意味著他們已經突破了一道心牆。接著,他們會下定決心以男人的身份生活,這又跨越了另一道心牆。離開店接待客人,也有必須克服的事。除此之外,”相川豎起食指。“為了接受采訪,還得戰勝自己的內心。你們能夠采訪到的,隻有那些跨越重重困難的人的心聲。最近坊間出了不少那方麵的小說,每一本描寫的都是堅強的人。簡直好像變性者和性別認同障礙者都是意誌力堅強的人。可是實際情形卻不是如此,連第一道心強都跨越不了而飽受折磨的人,遠要多得多。”

相川環顧四周之後,撿起一張掉在地上的紙。那好像是什麼的廣告。她用纖細的指尖,小心地將那撕成一條長二十公分、寬一公分左右的紙條。

“你知道梅比烏斯環嗎?”她問哲朗。

“嗯。”他困惑地點頭。

相川將手中的紙條遞給他,似乎是要他做做看。

哲朗拿著紙條的兩端,將一端扭轉一圈後,與另一端連接。他做對了,相川點了點頭。

“我認為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就像是梅比烏斯環的正麵和反麵。”

“什麼意思?”

“如果是普通的一張紙,背麵不管到哪裏都是背麵,而正麵永遠都是正麵。兩者不會有相遇的一天。但若是梅比烏斯環,心想是正麵而往前進的話,不知不覺間就會繞到背麵。換句話說,兩者是相連的。這世上的所有人,都身處在這條梅比烏斯環之上。沒有完全的男人,也沒有完全的女人。不但如此,每個人手中的梅比烏斯環都不止一條。一般人的某部分是男人,但其他部分是女人。你的內心世界中,應該也有許多部分是女人。同樣是性別認同障礙者,情況也各有不同;同樣是變性者,情況也有千百種。這世上沒有相同的兩個人。就連這張照片上的人也和我一樣,應該不能用身體是女人,內心是男人這種單純的說法一語帶過。”

相川淡淡地說完後,像是在觀察哲朗的反應,盯著他瞧。從她的眼中,感覺不出一絲動搖。她似乎要將自己在此之前克服的煩惱、嚐過的莫大屈辱傳達給哲朗知道。

哲朗將美月的照片挪到麵前。“這張照片上的女人,將男女的關係比喻成北極和南極。不過我用這和硬幣的表裏有何不同加以反駁。”

“原來如此。北極和南極啊,這個好。”相川嘴角的線條和緩了下來。“這和梅比烏斯環一樣。如果是硬幣的話,無法從背麵到正麵去,但是北極則可以移動到南極。因為它們是連在一起的。不過,距離相當遙遠就是了。”

“她大概是那個意思吧。”哲朗現在也清楚地明白了理沙子話中的意思。

“你不覺得我沒動手術,也沒接受荷爾蒙療法很不可思議嗎?”

“其實,我正想問你這件事……”

“因為我不認為自己異常。我相信以這顆心,擁有這具軀體,就是我自己。沒有必要做任何改變。”

“可是在這家店工作的人都……”

哲朗一說,相川微微皺眉,輕輕地搖搖頭,說:“我並不能剝奪他們想要解放自我的渴望。可悲的是,當今社會上老是規定男人要這樣,女人要那樣,甚至連外表也不放過。這就難怪從小在這種社會規範下成長的人,會一心認為自己的外表不是應有的模樣,厭惡渾圓飽滿的*。我認為性別認同障礙這種疾病並不存在。應該治療的是試圖排除弱勢族群的社會。”

“隻要社會接納的話,他們就不必接受荷爾蒙療法和動手術了嗎?”

“我是這麼相信。不過,或許不可能吧。”相川搖頭,歎了一口氣。“人類害怕陌生的事物。因為害怕,所以想要排除。再怎麼強調‘性別認同障礙’這個字眼,世上還是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想要被接納的心情,大概今後也無法傳達給一般人吧。而這份單戀也將持續下去。”

她的話頗具重量,沉甸甸地沉入哲朗心底深處。他再度看著相川,覺得無法斷言她是男還是女。她大概兩者都是,也兩者都不是吧。

哲朗總覺得從前在哪裏見過和她有著相同眼神的人,但是他想不起來。

相川將剛才的紙條在手中捏爛。“北極和南極的比喻也不差,但我還是認為梅比烏斯環比較貼切。男人和女人是一體兩麵,關係密不可分,人在某些時間點一定會顯現出另一個性別的特征。”說完,她開懷地笑了。

回到店內,剛才在打撲克牌的兩個人移到吧台。除了他們之外,又多了兩個人。他們全都有俊秀的容貌。

“不好意思,打擾了。”須貝對他們說道。美少年們一語不發地點頭致意。

須貝打開大門,打算離開。哲朗對著他的背影說:“等一下。”

他走到吧台,拿出佐伯香裏的照片。

“你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不過我想她現在大概不是這種女人打扮。”

靠近哲朗的兩人先是盯著照片,然後互看一眼。

“我沒見過她。”

“我也沒有。”

另外兩人似乎不感興趣,於是哲朗將照片拿到他們麵前。

“你們呢?”哲朗問另外兩人。

“我也不認識她。如果是在這一帶工作的話,十個有九個我都認識。”身穿黑襯衫的年輕人答道。他的聲音低沉,完全是男人的聲音。

“說不定不是在新宿。”

“不認識就是不認識。”

“是啊。你呢?也不認識?”哲朗詢問將頭發染成金色的年輕人。他給人的感覺像是音樂家。

“我也不認識這個人,不過……”他看著照片,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了嗎?”

“嗯,我不太有自信,不過……”

“怎麼樣?你知道什麼都好,能不能告訴我?”

“嗯……如果我記錯的話,先跟你說聲抱歉,我看過她身邊這個像聖誕樹的東西。”他不太有把握地答道。

“在哪裏?”

“我記得是……”年輕人撥起金發。“ㄐ―ㄣㄊㄨㄥˊ的舞台吧。”

“ㄐ―ㄣㄊㄨㄥˊ?那是什麼?”

哲朗問道,但是金發的年輕人沉默不語。其他人也閉上嘴巴。哲朗想要進一步追問時,後麵有人說:“那是一個劇團。”回頭一看,相川冬紀就站在眼前。

“金色的金,兒童的童,金童。有一個劇團叫金童。小健,你真的在舞台看到了嗎?”

小健似乎是金發少年的名字。

“我沒有十足把握、但是舞台上卻是裝飾了像這張照片上的樹的東西。”

“金童劇團是一個怎麼樣的劇團呢?”

“一般人聚集的劇團。”相川答道,“不過,你們或許會替它添加其他的意思,像是人妖或變性人之類的。”

光聽她這麼一說,哲朗就知道了這個劇團的特色。他點了點頭,看著小健,問道:“能不能說詳細一點?”

小健將身體轉向哲朗,開口前偷看了相川一眼。

“你就告訴他吧。”她這麼一說,小健才一臉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抬頭看哲朗。

“我想應該是今年夏天的事,朋友要我去看金童的表演。戲碼好像是叫《聖誕老婆婆》。舞台上擺了銀色的聖誕樹,非常像這張照片上的樹。”

“是哦,《聖誕老婆婆》啊。你經常去看他們的表演嗎?”

“我不常去,當時應該是第二次吧。金童並沒有常常公演。”

“演員當中有沒有這個女人呢?”哲朗指著放在吧台上的照片。

“我不記得每一個演員的長相。她們都化了大濃妝,而且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隻有聖誕樹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我還記得。”

或許是那樣沒錯。哲朗向他道聲謝,然後收起照片。“金童劇團的辦公室在哪裏?”哲朗問相川。

她麵露苦笑。“金童劇團沒有辦公室那種氣派的玩意兒。隻是一群另有正職的人聚集在一起,大家有興趣演演戲罷了。”

“那聯絡方式呢?”聽到哲朗這麼一問,相川將視線從他身上別開,沉默了好一陣子。她垂下的眼睫毛很長。

“告訴你也無妨,但是我不保證你能問到話。”

“這話怎麼說?”

“因為團長是個怪人,他完全不接受媒體的采訪,也幾乎不做宣傳,所以如果你說出自由記者的頭銜,說不定會吃閉門羹。”

團長有責任要處理複雜的問題,哲朗了解對方謹慎行事的心情。“總之,我去試試看再說。”

“好吧。”相川消失在休息室,兩、三分鍾後又回來了。她手上拿著一張名片。“背麵寫了我的名字,你就說是我介紹的。”

“謝謝你。”

名片上寫著“金童劇團團長嵯峨正道”。住家似乎兼辦公室,位於市田穀區赤堤。

“嵯峨是我的老朋友,我們倆從前經常一起幹壞事。”說完,相川眯起了眼睛。

“他是男的嗎?”話一出口,哲朗心想完蛋了。

但是相川卻沒有露出生氣的樣子。“如果你是指生物學上的性別,他的性染色體是XX。”

“我了解了。”

大門外漸漸嘈雜起來,坐在吧台的美少年們開始端正坐姿。哲朗看著相川,臨走前想要再道一次謝。那一瞬間,他想起了和她有著相同眼神的人。

那就是末永睦美。

2

哲朗試著打了幾次電話,但是都沒有找到嵯峨正道,總是聽見電話答錄機播放錄音帶的聲音。哲朗搬出相川冬紀的名字,留言說有事請教,務必撥冗見麵。為了慎重起見,他還補上了自己的聯絡方式,但是嵯峨卻沒有回電。

除夕傍晚,哲朗開車前往赤堤。他邊看地圖,邊找名片上的地址。來到目的地附近時,他將車停在路邊,走進錯綜複雜的小巷子。雙手抱著白色超市塑膠袋的家庭主婦行色匆匆地從他身旁經過。她大概是做今年的最後一次采購吧。哲朗心想,家裏的年菜不知道要吃什麼。從靜岡回來之後,他和理沙子不曾好好說過話,連在“BLOO”聽到的消息都還沒告訴她。她也不知道他今天要到這裏來。

名片上的地址是一棟屋齡約有二十年的小公寓。鑽進洞穴般的大門後,馬上接著一道水泥剝落的樓梯。牆壁上的日光燈壞了,四周非常昏暗。他一邊小心不讓大衣的下擺碰到樓梯,一邊步行上樓。嵯峨家位於三樓。

三〇五室位在狹窄樓梯的盡頭,一張寫著“嵯峨”的紙貼在大門中央。找不到金童劇團的標示。

哲朗按下門鈴按鈕,房子裏沒有任何動靜。他又按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看來嵯峨似乎出門去了。或許他利用年假到哪裏旅行去了。

哲朗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折返走廊。但是當他想要下樓梯時,背後卻發出“哢嚓”一聲開門的聲音。幾乎在他回頭的同時,門打開了。

一名理平頭的肥胖男子狐疑地看著哲朗。他的年紀約莫四十,身穿運動服搭配厚毛衣的外出服。

哲朗趕緊走回去問道:“你是嵯峨先生嗎?”

“你是?”對方以渾厚中帶點嘶啞的嗓音反問。

“我姓西脅,是‘BLOO’的相川小姐向我提起您的。”哲朗將兩張名片遞到對方麵前。一張是他的;另一張是相川給他的嵯峨的名片。

嵯峨保持從門縫中窺視的姿勢,收下那兩張名片。他對哲朗的名片不太感興趣,將目光對著自己的名片背麵。“一直在答錄機留言的人就是你嗎?”

“不好意思。我無論如何都想早點見到您,但是您好像都不在家,是去旅行了嗎?”

“我在家啊。”

“可是電話……”

“我把電話調成靜音了,熟朋友都會打手機給我。”他的語氣粗魯,擺出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

“這樣啊。因為我不知道您的手機號碼……,如同我在電話裏說的,我有兩、三個問題想要請教您。”

“關於表演?還是關於我?”他像是在品頭論足般上下大量哲朗。他無論是衣著打扮或是言行舉止,都像是一般的中年男子。

“兩者都不是。真要說的話,是關於舞台的道具。”

“道具?”

“聽說嵯峨先生你們今年演出了《聖誕老婆婆》這出戲。我想要請教您關於當時使用的聖誕樹。”

哲朗一說,嵯峨歪著嘴角,咯吱咯吱地搔了搔平頭。

“不是《聖誕老婆婆》,而是《聖誕阿姨》(*老婆婆和阿姨在日本文中隻有長短音之別。)。”

“啊,真是抱歉。我聽到的是老婆婆。”

嵯峨咂咂嘴。“反正你一定是從‘BLOO’的笨男公關那裏聽來的吧,那一群家夥看表演一點都不認真。”

“可是有人記得聖誕樹。”哲朗從大衣口袋中拿出那張佐伯香裏的照片。“我聽說那場表演中用到了這棵聖誕樹。”

嵯峨一接過照片,交替看著照片和哲朗,他臉上狐疑的神色不曾消失。

即使如此,嵯峨還是敞開大門說:“進來吧。”

這間房子原本應該是兩房一廳。然而,餐廳和隔壁房間之間的隔板被拆掉了。而且餐廳裏不見餐桌椅,取而代之的是會議桌、陳列櫃和書櫃等。收納不下的大量書籍、文件等也占據了部分地板和牆邊。

嵯峨坐在屋內一隅的辦公室前,開始*作電腦。熒幕上顯示了文件資料,內容看不清楚。“你站著會影響到我,能不能坐下來?那邊有椅子吧?”嵯峨背對著哲朗說。

“啊,抱歉。”哲朗坐在會議桌旁的椅子上。那張會議桌上也堆滿了文件和資料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