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時間是晚上八點十幾分了,佐伯香裏還是沒出現。哲朗站在能夠看見剪票口的柱子後麵,不斷微微抖動右腳。香裏或許是對麗美在電話中的語氣,感到一絲不自然。或者是哲朗離開後,立石卓又打了一通電話給他。無論如何,如果香裏再不出現,哲朗隻好再去威脅立石卓一次了。一想到這件事,哲朗的心情就沉重起來。

他看了手表一眼,八點十三分。

哲朗心想,非得設法和中尾見上一麵不可。既然早田不幫忙,警方追緝中尾是遲早的問題了。然而,他應該還沒有察覺到這件事。自己必須和他見麵,警告他,並問他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陸續有人進入檢票口。哲朗思考他們為何將這裏當作麵交健保卡的地方。佐伯香裏能夠在三十分鍾內到達這裏,意味著她住在距離這裏不太遠的地方。美月應該也和她住在一起吧?中尾呢?

還沒有看見佐伯香裏的身影。當哲朗想要再看一次手表時,感覺到背後有人。他回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名戴著帽子,將帽簷壓低的女子。她身穿褲裝,套了一件大衣。

她撥起帽簷。哲朗看見從帽子底下露出來的臉,驚訝得瞠目結舌。

“別那麼驚訝嘛,QB。”

“日浦,你為什麼……?”

“需要我解釋嗎?叫我出來的人是你吧?枉費我想讓在摩天輪的對話成為我們最後一次交談。”

“為什麼是你來?香裏呢?”哲朗環顧四周。

“他沒來,還是我不該來呢?”

“不,我沒有那個意思。”

“走吧,站在這種地方說話會引人側目。”美月迅速地邁開腳步。哲朗趕緊跟上前去。

“後來,立石卓跟你聯絡了嗎?”哲朗邊走邊問。

“他沒那麼做。但是香裏小姐跟我聯絡了,我心想卓說他得了盲腸炎,這件事一定有問題。而且香裏小姐說麗美的語氣也不太對勁。於是我就想到這是QB的戰略。”

“所以你就來了嗎?”

“嗯。畢竟,就算香裏小姐出現,你也打算要她帶你去我的住處對吧?既然如此,不如這樣比較省事。”

到了大馬路上,美月舉手攔下計程車。她上車吩咐司機去池袋。

“你住在池袋嗎?”

“是啊。”美月又壓低了帽簷,她大概是在意司機的眼神吧。

哲朗有一堆問題想要問她,但是又不方便在車上開口。再說,光是美月沙啞的聲音就已經夠引人注意了。

一接近池袋,她開始仔細指示司機方向。計程車最後停在一個小型建築物密集的地區。

美月往一棟咖啡色建築物走去。一樓掛著中國餐廳的招牌,但是似乎沒有營業。她從一旁的樓梯上樓,哲朗跟在她身後。

美月站在二樓的一扇門前,拿出鑰匙。那扇門上寫著一家金融公司的名字。不過,這家公司似乎和中國餐廳一樣,倒閉好一段時間了。

美月打開門說:“請進。”

室內幾乎空無一物。哲朗隻看到兩張蒙上灰塵的辦公桌、一張壞掉的椅子、兩張破掉的皮沙發和一個文件櫃。

“我之前四處在商務旅館落腳,但是功輔說警方那邊快要瞞不下去了,我才搬到這裏。他說警方大概拿著香裏小姐的照片,地毯式地調查東京都內的飯店。”

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這間房子究竟是做什麼的?”

“從前地下錢莊用來當作辦公室。”

“這我知道,但是為什麼你會有這裏的鑰匙?”

“功輔借給我的,他父親好像是這棟大樓的屋主,現在委托他管理,但是他實際上什麼也沒做。沒想到這棟大樓居然在意想不到的場合派上了用場。”

“原來是中尾家的房子啊。”

哲朗再度環顧室內。他對中尾的父親一無所知,隻知道他娶了一個內心是男人的女人為妻。“既然如此,你一直待在這裏很危險。警方遲早會追查中尾,他們應該也會來這裏。”

“警方知道功輔的事了嗎?”

“不,這倒是還沒有。但是我告訴早田了。”

美月露出一臉意外的表情,哲朗便告訴她自己和早田的對話。

“這樣啊,他連戶倉老太太她們的企圖都看穿了嗎?真不愧是早田。”

“那家夥的推理沒錯嗎?”

“嗯,大致上沒錯。”

“總之你和中尾聯絡,告訴他我有急事想要見他。”

但是美月卻搖了搖頭。“如果我能聯絡上他的話,我早就那麼做了。功輔不住在這裏。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她摘下帽子,抬頭看著哲朗繼續說道:“QB,那家夥想要尋死。”

哲朗渾身一僵。“什麼意思?”

美月將手指插入稍微長長的頭發,將頭發抓得亂七八糟。“這話不是比喻或誇張。功輔那家夥是認真的,他想要舍棄自己的生命。”

“他為什麼非那麼做不可呢?”

“他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他相信這麼做就能解決許多問題。”

“你這種說法我聽不懂,給我好好解釋清楚!”哲朗踢開一旁的舊沙發。

美月咬著嘴唇,扔開手上的帽子,歎了一口氣。“這都要怪我。當時,如果我沒有去見QB你們就好了。這麼一來,也不會把你扯進來。”

“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用。總之告訴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他抓住美月的肩膀,把她晃得前後搖動。她搖搖頭。然而,他看見她淚水盈眶,停下動作。“日浦……”

“QB,好痛……”

“啊,抱歉。”哲朗放開她的肩膀。

美月退後兩、三步,搓揉剛才被他抓住的地方。“戶倉跟蹤香裏小姐是事實。嗯……,我現在說的香裏小姐是冒名頂替的那一個。”

“你說殺害戶倉的人是你,這不是事實吧?”

哲朗一說,她痛苦地皺起眉頭。“戶倉跟蹤得很徹底,他密切掌握她的一舉一動。你看過那本記事本了吧?不管她去哪裏,他都跟蹤到底,有時候還會調查和她見麵的人。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戶倉查出了戶籍交換的事嗎?”

“我想他不知道我們的組織係統化到了什麼程度。但是他馬上發現了在‘貓眼’工作的酒保住在出租公寓,以及他的真正身份是一名女性。除此之外,他還從香裏小姐的垃圾中,揀出幾名性別認同障礙者的戶籍文件。所以他大概也知道香裏小姐是男人吧。”

“他以此向你勒索嗎?”

哲朗一問,美月輕閉雙眼,搖了搖頭。“一般人都會那麼做。但是戶倉是個變態,變態就算發現其他人的重大秘密,也會采取常人無法理解的行動。”

“他做了什麼?”哲朗問道。

美月在破掉的皮沙發上坐下,順勢用雙手抱住頭。“那一天晚上,我送香裏回公寓。然後,我在公寓外頭等功輔。我和他約好了要見麵。可是在他來之前,有一輛白色箱型車停在我身旁。”

“戶倉的車嗎?”哲朗問道。

“正確來說是門鬆鐵工廠的車。當我發現對方是糾纏香裏的跟蹤狂時,已經太遲了。他打開車門,將我拖進車內。他明明是個不中用的中年男子,力氣卻很大。不,應該不是他力氣大。”她搖了搖頭。“而是我力氣小。畢竟,我沒有男人的力量。”

哲朗感到錯愕。“戶倉對你……”

“好笑吧?笑死人了吧。”美月抬起頭來。當然,她的臉上沒有笑容。“我當時的模樣,任誰也不可能一眼看穿我是女人。就算是‘貓眼’的客人也辦不到。我自認比男人看起來更像男人。但是對戶倉而言卻不是如此,我是一個看起來像男人的女人。我似乎成了刺激他*的對象。”

“難道他是一個隻要是女人,對方是誰都無所謂的變態嗎?”

“我想事情沒有這麼簡單。他大概是因為香裏的事而對我懷恨在心。我將她保護得好好的,所以對戶倉而言,我是個礙事的家夥。但是他經過調查,發現這個礙事的家夥其實是個女人。於是他想到了要給我最大的屈辱,作為泄恨的方法。那就是將我當作女人對待,而且是以最殘暴的方法。”

那方法就是強暴。

“那家夥的想法是正確的,他達成了目的。當我差點被他硬剝下衣服時,感覺到那家夥令人作嘔的氣息時,我的自尊心徹底崩潰。我知道就算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敵不過他,所以放棄掙紮。可是我無法忍受被當作女人對待,而且是被視為泄欲的對象。”

結果怎樣呢?——哲朗無法出聲催促她說下去。

“我沒事。”她回答了他的疑問。“突然間,‘碰’的一記衝撞,整部車猛烈搖晃,戶倉也嚇得鬆手。”

“那是……”

“功輔幹的。他因為沒有在約定的地方看到我,所以開著VOLVO來找我。結果他發現停在路上的箱型車不對勁,於是倒車充裝箱型車。”

哲朗聽到這段話,鬆了一口氣,突然想起中尾的車上的確有擦痕。

“功輔下車跑過來。他一打開箱型車的車門,馬上掐住戶倉的脖子。他的臉、他的臉……”美月輕輕地搖了搖頭。“歪曲變形得像鬼一樣。他大概氣得不得了吧,我第一次看到他那種表情,他是在替我生氣。”

“他就是那樣殺死了戶倉嗎?”

美月用右拳捶打自己的大腿。“功輔沒有錯。如果那家夥沒有做那種下流的事的話,功輔也不會怒火攻心。他是為了保護我,不得已才那麼做的。”

哲朗點點頭。他自認了解中尾的個性,中尾會不顧後果采取行動,應該是相當氣憤吧。他不單是要保護遇襲的女性,更必須保護美月的自尊心。就算他因為氣到喪失理智,沒有察覺到自己太過用力掐住戶倉的脖子,哲朗也無法責怪他。

“如果是這樣的話,馬上向警方自首不就好了嗎?如果警方厘清事情經過的話,中尾的罪刑就會減輕。但是我不清楚能不能無罪開釋就是了。”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美月淡淡地笑了。

“就是因為沒辦法讓警方厘清事情經過,我們才會煩惱得要命啊。”

“……原來是這樣啊。”

“不過話說回來,我一開始也和你一樣,對功輔說過同樣的話。可是當他知道戶倉死了之後,態度異常冷靜。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要我遠離命案現場。他叫我開他的VOLVO回公寓。他當時還將戶倉的駕照和記事本交給我,要我處理掉。”美月說完低下頭,輕聲地說道:“丟人的是,我竟然乖乖地照他的話做。我留下功輔一個人,逃離了命案現場。”

“這麼說來,處理屍體的也是中尾嗎?”

“我也是事後聽他說的,所以不清楚詳情,但是他好像開著戶倉的箱型車,將屍體載到了那間製紙工廠。因為箱型車不能隨地棄置,他又藏到了別的地方。你一直擔心警方會發現車子,不用擔心,他已經處理掉了。”

“箱型車不能隨地棄置,是因為擔心留下指紋或毛發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功輔最擔心的是箱型車的擦痕。我剛才也說了,他為了救我用自己的車去衝撞。這樣會留下擦痕吧?”

哲朗低吟。他在書上看過,如果調查汽車擦痕,甚至可以從漆片知道對方的車種。

“我不知道功輔在打什麼算盤,但是我認為不可能逃過警方的追緝。警方如果調查戶倉家,一定會搜出他針對香裏小姐和我調查的資料,這麼一來就完了。所以我認為隻有自首一途,但是我又不能讓功輔去自首,才想到由我出麵。”

“而你在那之前,跑來見我們嗎?”

“我說過好幾次了,那是個錯誤。我在緊要關頭退縮了。”

美月從沙發上站起來,往內側走去。那裏有一個舊理流台,一旁並排著幾個簡陋的餐具。她將水注入電熱水瓶。“我來泡咖啡吧。這裏沒有冰箱,沒辦法買啤酒放著。”

“你之所以打消自首的念頭,是因為中尾對你說了什麼嗎?”

美月一度停手,但是隨即繼續擺放紙杯。

“功輔當時在找我。他知道我在你家,好像嚇了一跳。這也難怪啦。當時功輔說,他在想誰也不會被逮捕就能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我不用去自首。”

“誰也不會被逮捕?”

“雖然我不認為有那麼好的方法,要他告訴我詳情,但是他說時機尚未成熟,不肯告訴我。於是我對他說,如果警方到戶倉家搜查的話就完了。但是他卻說,就算警方如此也不要緊,因為大概不用擔心警方會找到重要物證。”

“因為戶倉佳枝她們提出了協議嗎?”

“她們在出租公寓的電話答錄機裏留言,說有事情想和他商量,希望他回電。功輔很驚訝,戶倉居然連這間公寓的事情都調查到了,不得已隻好打電話給她們。”

“所以中尾接受了協議?”

“他好像付了幾次錢。可是,他不可能繼續冒險下去。”

電熱水瓶的水滾了。美月將即溶咖啡倒進紙杯中,注入熱水。這裏似乎沒有糖和奶精。

“佐伯香裏不住在這裏嗎?”

“她已經不住這裏了。我不是在台場向你提過嗎?在那之後不久她就動身了。”

“她去哪裏?”

“不曉得。”美月遞出其中一個紙杯。“她很堅強,我想她不管做什麼都能活下去。不過,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用佐伯香裏這個名字了。就這層意義而言,名叫佐伯香裏的女人已經不存在了。”

這個名字的本尊——立石卓突然浮現在哲朗腦海。

“你最後一次和中尾聯絡是什麼時候?”

“昨天,他打電話給我。”美月一手拿著紙杯,一手從口袋中拿出行動電話。

“他說了什麼?”

“他說,快要結束了,在那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什麼意思?他想要做什麼?”

美月看著手邊的紙杯,但是沒有將紙杯送至嘴邊,而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剛才不是說了嗎……”

“他想要尋死嗎?”

“嗯。”

“那家夥死了又能怎樣?”

“功輔認為,隻要他一個人頂罪就沒事了。如果他承認殺害戶倉的是自己,然後自殺的話,警方大概就不會調查下去了。”

“中尾這麼說的嗎?”

“他沒有說出來。但是我知道,他為了不要連累像立石他們那種低調過活的人,打算讓自己和所有的秘密一起埋葬。”

哲朗低聲沉吟,喝下紙杯裏的咖啡。咖啡喝起來索然無味,大概不止是太淡的緣故。

“他根本不用自殺,這件事隻要自首就能解決了。”

“然後對殺人動機絕口不提嗎?警方沒有那麼好對付吧?我想功輔大概是認為隻要自己活著一天,警方就有可能知道戶籍交換的事。”

哲朗沉默了。或許真是如此,中尾功輔很可能會做出這種結論。

哲朗想到了一件事——中尾突然離婚。會不會是為了不給家人帶來麻煩,才想在被警方逮捕之前和家人劃清界限呢?

哲朗從美月手中一把搶過行動電話。他死盯著電話,再遞到她麵前。“打電話!”

“咦?”

“我叫你打給中尾。”

美月來回看著行動電話和哲朗的臉,一臉悲傷地搖搖頭。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現在沒辦法聯絡上他。我也不知道那家夥在哪裏。”

“你心裏沒有個底嗎?”哲朗問道。然而,美月隻是搖頭。哲朗咂咂嘴,一口飲盡淡而無味的咖啡。

“QB,這是我的猜想,”美月靜靜地說,“功輔那家夥會不會是生病了?而且是相當重的病。”

哲朗停下了原本想要捏扁紙杯的手。“你想到了什麼嗎?”

美月緩緩地縮起下顎。“嗯,我想到了好幾件事。你不是也察覺到了嗎?”

“我想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因為他瘦得像皮包骨。可是我之前卻將這解釋成他吃了不少苦頭。”

“我想他是吃了苦,但是那大概不是主要原因。我聽嵯峨先生說,功輔幾年前好像也因為重病住院過。嵯峨先生說,他可能是得了癌症。”

哲朗感覺胸口一陣抽痛。他想起了中尾許多有違常情的舉動,中尾也曾在哲朗的住處一樓露出痛苦的模樣。

“難道是癌症複發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美月拿著紙杯低下頭。她似乎不打算喝咖啡了。

假如中尾因為癌症複發,而察覺到死期將近的話,思考到目前的局麵時,很可能選擇自殺這條路。哲朗心想,但是這麼做還是太傻了。連妻子和家人也不告訴她們事實,為了保守為性別而苦的人們的秘密而死,簡直是愚蠢至極。

不……,哲朗抬起頭,他真的沒有告訴任何人嗎?

“日浦,你能不能陪我?”哲朗問道。

“陪你?”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一個地方。如果要讓那家夥說真話,你最好也在場。”

“那家夥是指?”

“理沙子。”說完,哲朗這次真的捏扁了紙杯。

2

仿造紅磚牆的壁麵上,貼著令人懷念的著名電影海報。店內燈光昏暗,放著小桌子,感覺像是從前流行的咖啡店。這家店位於距離下北澤車站五分鍾路程的地方,哲朗他們坐在最內側的一張桌子。

打開木製的門,小鈴鐺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這也充滿了懷舊風情。

理沙子遲到了五分鍾,她身穿皮褲大步走了過來。她在半路上停下腳步,大概是發現了哲朗的同伴吧。美月並沒有打扮成男人的模樣,她下半身雖然穿著褲子,但是上半身卻套了一件女用運動夾克。那件夾克似乎是向佐伯香裏借來的。

“美月……”理沙子驚訝地瞪大眼睛,三步並兩步地衝了過來。“你這陣子跑去哪了?”

“抱歉,讓你那麼擔心。還給你添了麻煩。”

理沙子在他們對麵坐下。“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以詰問的語氣問哲朗。

“你先點個東西吧。”

女服務生在她身旁。

她點的皇家奶茶送上來之前,哲朗先說明了事情至今的演變。他說話時,理沙子一直眉頭深鎖,而且兩度皺緊眉頭,分別是當她聽到無法得到早田的協助,以及戶倉想要強暴美月的時候。

“這樣啊……,所以是被害者家屬向犯罪者勒索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不過拜她們所賜,警方的調查無法順利進行,這真是令人左右為難。”

理沙子偏著頭說:“早田他應該不會協助我們吧。”

女服務生送上了皇家奶茶。理沙子喝了一口,然後看著美月,說:“我之前直覺認為美月可能是被害者。雖然你說你是因為香裏小姐的事和戶倉起爭執,氣憤之下才掐住他的脖子,但是我總覺得不太對勁。因為就算你的內心是男人,你也不是那種會主動挑釁的人。”她看著低著頭的美月繼續說:“如果你說你差點被強暴而殺了他,我或許還會相信。”

“日浦不願提起那件事。她不想說出自己遇襲,和被戶倉視為泄欲對象的事。”

“這我知道。所以我想說的,並不是美月的謊說得很拙劣。”理沙子雙手捧著茶杯,挺直背脊。“那,你們找我出來有什麼事?”

“我希望你告訴我們一件事。或者該說,我想向你確認一件事。”哲朗筆直地盯著理沙子。“你從家裏搬出去的前一天,有客人來家裏吧?你拿出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招待那位客人。”

哲朗感覺到理沙子霎時停止呼吸。她先垂下視線,然後再抬起視線看著哲朗的眼睛。

“那又怎麼樣?隻是朋友來玩而已。”

“哪個朋友?你現在從這裏打電話給他看看,你有帶行動電話?”

理沙子麵無表情,一臉在思考該如何回答的表情,並用眼神試探哲朗識破了多少。

“如果不是朋友的話,你想會是誰嘛?”

“如果我猜中的話,你會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嗎?”

“我可以考慮。”

“應該沒有時間讓你考慮了吧?難道你打算對中尾見死不救嗎?”

她一臉錯愕,就像是突然有人在她麵前“啪”的拍手。她眨了兩下眼睛。

哲朗緩緩地呼吸後說:“客人是高城律子對吧?”

哲朗看到理沙子臉上緊張的表情逐漸放鬆下來,保守秘密對她而言也是一項負擔吧。

“收到那套皇家哥本哈根的茶杯時,你曾說過要等上流階級的客人到家裏來的時候才用。那種人除了高城律子之外,沒有別人。而且,這也能說明你當時為何說出那番話。因為你從她口中,聽到了他和中尾之間定下的殘酷約定。”

“殘酷約定是指?”美月問道。

“我大致上已經猜到了,”哲朗說,“但是我想聽理沙子親口說出來。”

理沙子拿起小碟子上的湯匙放入杯中,用湯匙撈起浮在奶茶表麵的薄膜。

“律子小姐原本是來找你的,可是因為你出去了,所以她轉而告訴我。”

“原來是這樣啊。”既然她都上門造訪了,應該不會避著哲朗才對。“既然如此,我應該有知道的權利。”

“是啊。可是我基於自己的判斷,決定瞞著你。因為我認為就算告訴你,你也不會按照她的希望做。”

“她希望你不要再找中尾了。”

聽到這句話,哲朗點了點頭。“這樣啊。她認為如果告訴我內情,我應該就會抽手。”

“你會因此抽手嗎?”

“不曉得。如果事情如我所想的話,我想大概不會抽手把。”

理沙子微微一笑;一摸落寞的笑。

“中尾得了癌症,胰髒癌。他本人也知道了,或者該說,他本人最清楚。”

哲朗和美月互看一眼,她隻是悲傷地點頭。

“無法救治了嗎?”

“好像是。”

“這樣嗎。”哲朗為了抑製從內心深處湧上來的某種情感,用力地做了一個深呼吸。“理沙子,你有帶香煙嗎?”

她默默地打開皮包,將香煙和打火機放在桌上。他銜起一根點火,深深地吸入肺腔。他看著吐出的煙,腦中浮現中尾的臉;一張消瘦的臉龐。

“律子小姐原本打定主意,要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卻無法如願。因為她從中尾口中,得知了非常驚人的一件事。”

“中尾告訴她,他殺了人馬?”

理沙子點了點頭。“她不知道戶籍交換等事的詳情。中尾似乎隻告訴她,有個男人對他認識的女公關糾纏不清,他殺了那個男人。”

“於是中尾提議離婚,是嗎?”

“沒錯。他說自己被警方逮捕是遲早的問題,最好在那之前劃清界限。當然,律子小姐一度拒絕,但是最後還是被說服了。”

“因為顧慮到孩子吧。”

“他們夫妻不希望讓孩子成為殺人犯的小孩。”

“可是,”美月在身旁低喃道,“就算離了婚,血緣還是存在。世人會不會還是用殺人犯的小孩的標簽貼在他們的孩子身上呢?我認為功輔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

“律子小姐說,中尾告訴她會妥善解決這些事。”

“這些事是指?”

“中尾好像也沒有告訴她。”

“中尾不打算讓‘中尾功輔’死去。”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理沙子和美月露出一臉意外的表情。他來回看著她們,繼續說道:“那家夥大概是打算以殺害戶倉的某個人的身份死去。如此一來,警方就查不出殺人犯的真正身份。命案會就此終結,但是不會出現中尾功輔的名字。同時,戶倉泰子和佳枝她們隻好死心,認為神崎充死了。”

“功輔打算讓自己成為無名屍嗎?”美月問道,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想是如此。當警方發現這類屍體時,會仰賴失蹤人口名單查出屍體身份。可是中尾不會出現在名單上,因為沒有人會報警找他。”

“這樣啊,因為律子小姐沒有理由報警協尋。”理沙子邊點頭邊說。

“因為他沒有必要擔心離婚的前夫去了哪裏。反過來說,如果他們沒離婚的話,明明丈夫下落不明,她卻沒有報警協尋,這反而奇怪。而且她也無法向女兒解釋,她們的父親為什麼會消失。”

“原來離婚的真正目的是這個啊。”美月說,“功輔或許會想到這些事……”

哲朗將煙灰變長的香煙在煙灰缸裏撚熄。理沙子像是接棒般伸手去拿香煙盒。三人陷入各自的沉思許久。

過一會兒之後,理沙子開口說道:“這就是律子小姐告訴我的全部內容。她好像認為,如果說出內情,你就會罷手。”

“可是你卻沒有告訴我。不但如此,你甚至還留下字條,要我去找中尾。”

“因為我覺得這樣太悲慘了。聽完律子小姐的話,我知道中尾打算尋死,我想她大概也知道。明明朋友想要尋短,能夠置之不理嗎?反正你也不會放棄找他,而且我也認為你不該放棄。我想既然如此,不告訴你反而比較好。我沒有辦法告訴你那麼令人難過的事。”

你就是因為這樣從家裏搬出去的嗎?哲朗想問,但是忍了下來。因為她搬出去的理由不止一個。

“我們去找功輔吧。”美月突然嘟囔了一句。“就像理沙子說的,我們不能明知朋友想要尋短,還置之不理。就算本人不希望我們去找他也是一樣。然後,我們應該思考別的方法。”

“我當然打算去找他。再說,按照目前的狀況,那家夥也不可能按照計劃行事。我們必須告訴他這一點。”

“什麼意思?”理沙子問道。

“中尾以為就算自己死了,警方也查不出他的身份。可是實際上並非如此。”

理沙子稍微想了一下後說:“因為早田吧。”

“他大概馬上就會想到無名屍是中尾吧。當然,我想他應該不會告知警方。如果他那麼做的話,警方也會懷疑他的情報來源。而且早田應該也想隱瞞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可是他知道了戶倉佳枝她們的企圖,這個部分他應該會告訴警方吧。不過他在告訴警方之前,應該會先寫成報導。”

“這麼一來,警方就會調查戶倉佳枝她們。她們雖然不知道神崎充的真實姓名,卻知道他的電話號碼。而警方會從號碼查到屍體的身份……”

“沒想到邊鋒會變成我們的敵人。”美月說道。

“我們不能責怪早田,他隻是貫徹自己的生存之道罷了。”

總決賽結束至今都已經過了幾年?——早田說的最後一句話仍言猶在耳。

“我有一件事情不懂。”理沙子說到。

“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