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戛納狼群就在離灰滿幾十米遠的馬鞍形山窪地裏分食著那頭該死的野豬。山窪一片紅光,分不清是豬血還是夕陽。幾叢衰草,幾片殘雪,早春的日曲卡山麓,荒涼而寒冷。狼群已經兩天沒覓到食物,無論大狼、小狼、公狼、母狼都饑腸轆轆,誰肯放過眼前這頓美味可口的野豬肉?以死野豬為軸心,圍著四五十匹狼,你搶我奪,不時傳來爭食的嗥叫。
很快,山窪的雪地裏隻剩下一副被肢解開了的奇形怪狀的野豬殘骸。
狼們吃飽了,三三兩兩朝灰滿躺臥的雪坑溜達過來。灰滿朝狼群瞄了一眼,每一匹狼的肚子都脹鼓鼓的,有的打著飽嗝兒,有的舔著嘴角的血絲,顯得心滿意足。它鬆了口氣,看來自己不會成為駝峰第二了。狼雖然還保留著同類相食的陋習,但這種慘不忍睹的事一般都是在餓得眼睛發綠喪失理智的時候才會發生;隻要胃囊裏還有內容,同伴的肉就不會引起狼的食欲。
狼群散落在灰滿四周的樹底下和草叢裏,有的蹲坐,有的躺臥;沒有奔跑,沒有喧鬧,也沒有嗥叫,安安靜靜,似乎在等待什麼。
灰滿心裏很明白,狼群是在等待新狼酋的產生。它報廢了,站不起來了,當然也就不再是狼酋。狼是社會性群居動物,不能沒有首領,不然就會變成一盤散沙。
好幾匹成年大公狼的眼睛閃閃發亮,比餓著肚皮在雪地裏瞧見了小羊羔還要興奮。人類把費盡心機往上爬的家夥比喻為野心狼,並非憑空栽贓誣陷。狼群中經常爆發為爭奪地位而戰的血腥廝咬,可以這麼說,所有的公狼都是社會地位的角逐者。灰滿知道,此時此地,覬覦狼酋高位的大有狼在。
灰滿躺臥的淺淺的雪坑旁有一座隆起如龜甲的雪包。登高是權力的象征,按照古戛納狼群的行為規範,一匹大公狼隻要跳上雪包傲視眾狼,長嗥三聲,沒有誰撲上來爭搶,就算是新狼酋了。
豁嘴寶鼎朝象征著狼酋高位的雪包躍了兩步,突然猛地刹住腳,扭頭跑回樹林,似乎撞著了一堵無形的牆;跛腳哈鬥圍著雪包繞了小半圈,也一甩狼尾返回原先的位置,似乎雪包背後有一支獵槍正瞄準它;骷髏庫庫一口氣躥上雪包,在頂上才逗留了幾秒鍾,沒見誰來攆它,卻連滾帶爬地撤了下來,似乎上麵太陡太滑站立不穩。還有幾匹大公狼你瞧著我,我瞪著你,忸忸怩怩似乎不好意思跳出來逞能。
這些家夥怎麼變得謙虛起來了?不,“謙虛”這兩個字在狼的生存詞典裏是永遠找不到的。灰滿當過半年狼酋,對手下的臣民了如指掌,這些家夥之所以在做夢也垂涎三尺的狼酋高位麵前踟躕不前,唯一的原因是害怕肉陀。
肉陀是古戛納狼群中出類拔萃的大公狼,上半身毛色焦黑如炭,下半身毛色潔白如雪,集黑夜恐怖與冰雪冷酷於一身。這家夥肩胛上長著鵝蛋大小的一塊疙瘩肉,活像瘤牛隆起的鬐甲,這一生理特征使它得了“肉陀”這麼個奇怪的名字。它的身軀比普通草狼要高出半個肩胛,同灰滿不相上下。灰滿和肉陀同年出生,各有各的絕活。灰滿善撲,曾從幾丈高的山崖上撲倒過一隻藏在絕壁間的岩羊;肉陀善咬,曾一口咬斷一頭疾跑中的公鹿的喉管。老狼酋波波還在世時,灰滿和肉陀就是古戛納狼群中並駕齊驅、平分秋色的雙傑。個體雄性之間社會地位越接近,其緊張度就越高,灰滿和肉陀當然也就不可能和睦相處,都恨不得一口把對方吞了,但有狼酋波波管束,誰也沒敢輕舉妄動。波波一死,惡鬥立即開始。誰都想自己去填補波波留下的狼酋空缺,誰都想把對方踩到腳底下。好險哪,灰滿雖然體格、膽魄和爭奪高位的意誌都不亞於肉陀,但那時它已經斷了一隻前爪,撲咬起來到底受點影響,在肉陀淩厲的攻勢下,差點就被咬翻了。它和肉陀在古戛納河西岸邊展開了惡鬥,那段河岸的地勢特別險峻,沒有平緩的金沙灘,而是怪石陡立,水流湍急。它的腿彎和脖子已被咬傷,流著血,在河岸的怪石間且戰且退。眼看做狼酋的美夢就要破碎,突然,發生了意外——肉陀取勝心切,窮凶極惡地連續撲咬,不料最後一下沒撲準,踩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圓石上,咕咚一聲滑進河去。狼不是兩棲動物,狼是陸上猛獸,不諳水性,不善泅泳。河水又深又急,水麵還旋著渦紋。肉陀在水裏吃力地劃動四肢,企圖爬上岸來。灰滿才不是那種會給對手喘息機會的大傻瓜。兩雄相鬥,沒有君子。它趕到肉陀企圖登岸的地方,以逸待勞地守著,等到肉陀的上半個身體好不容易攀上岸來時,它照著那隻水淋淋的狼頭毫不客氣地就是一口。肉陀立足未穩,為了躲過致命的噬咬,不得不鬆開爪子跌回河裏去。形勢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灰滿占盡上風,輕鬆得就跟玩兒似的。肉陀在河裏泡了三五回,野心泡濕了,傲骨泡酥了,威風泡沒了,灌了一肚子涼水,再也沒有胃口來爭勇鬥狠了。它終於像條死狗似的趴在河邊的一塊卵石上,嗚嗬嗚嗬地朝灰滿發出求饒的哀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