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總是喜歡在陽台上包粽子,她先把棕葉帶子一端係在陽台的欄杆上,長長地讓它垂下來,然後,揀起兩片箬葉,一片略上些,一片略下些並貼著,再從葉麵的中部,把下端的葉角折轉上來,形成-個尖角的錐鬥,然後,用勺舀了糯米塞進去,一邊塞還要一邊壓緊,不然的話,煮出來的粽子結構鬆散,像吃爛巴飯一樣,不夠磁實。塞緊了米,再把上端的層層箬葉折下來,密實地封成一個三角形的口子,最後用棕葉帶子繞住上端的口子牢牢地紮緊,一個飽滿的青秀的粽子就出來了。
我們家包粽子,各人各樣。一般來說,媽媽包的總是比較瘦長,她講究形式美,包出來的粽子就有著修長的身形,一端是細銳的尖角,另一端則是秀氣的三角,像一個踮起足尖,雙手舉在頭頂做出芭蕾造型的女子。爸爸包的總是比較粗短,他耐不得那個煩,隻圖多快好省地把糯米包完了事,所以他包的粽子個個短手短腳,中間還有個粗腰身,頗像個舉重的粗壯漢子。害得我每回都忍不住要說,您包的粽子呀,多是多,快是快,好也是好——醜吔!輪到我包粽子,那是沒個定準的,它忽胖忽瘦,忽美忽醜,因為我從來都是“參和”重於“參與”的。我總是煞有介事地挑上老半天箬葉,媽媽說我用的是選美的功夫,那當然。我好容易選定了兩片葉子,然後仔仔細細卷出個最佳角度的錐形來,舀一勺子米放進去,我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了。剩下的程序順手遞給老媽或老爸,如果接手的是媽媽呢,那粽子可能會美一點,如果是爸爸呢,那就會醜許多。而其實,粽子哪能憑我亂說什麼美醜。見得多了,才知道媽媽包的雖然精致,但隻是粽子之一種,叫錐形粽;爸爸包的卻是外麵很常見的菱形粽子,因為造形粗短方正,在媽媽那兒本是細銳的尖角,在爸爸那兒就成了四角中之一大角了。想起如果粽子也有性靈,那男兒本色就該著是剛正方直,有棱有角的罷,像被放逐了仍不願苟活,即便江寒水冷也不顧而往的三閭大夫——屈原?
都過去了。曆史在今天已化作了傳說,江河日月寂默無言,隻有粽子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叫人想起什麼人念起什麼事。對俗世中的人來說,該沉的早已沉到了我們的骨髓裏,世間的事第一要緊的還是吃。吃粽子,也隻有一年一度才顯得隆重。可是,心急哪吃得上熱豆腐呀?煮粽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要把包好的粽子放到鍋裏,加上水,水當然要浸過粽子。先用大火猛煮一個半到兩個小時,然後,關小火,用文火慢慢燜三到四個小時。這中間不能幹水,煮到一定的時間就得去看看,加上水,讓水位始終浸沒粽子,順便再把下麵的粽子翻上來,把上麵的粽子翻下去。也不能斷火,非得一次煮透,否則煮出來的粽子即使外麵爛熟了,裏麵的糯米卻夾著硬心,不好吃。隻能慢慢等,等到大功告成,箬葉的清香,堿的涼意全部都滲進糯米裏了,剝開粽子,不論你的牙齒咬到哪裏,都是清香的,緊致的,糯軟的。
我喜歡等到粽子涼了再吃,像吃一塊翠玉似的甜心兒,不知怎的,它老叫我想起娭毑家後院的竹林來。這種聯想仿佛有著某種天啟,後來我從書上得知,箬竹原來也是竹子的一種,因為它的葉麵寬大,所以元代開始逐漸用來包粽子。而據說潮汕地區竟然就是用竹葉包粽子的,他們叫“粽球”。聽說汕頭老媽宮的粽子美味無比,而我還是心儀我們家每年包的箬葉素粽子。每年的端午,親友之間都要相互送些自家包的粽子,我也吃過很多帶餡的,比如夾了火腿、紅棗、花生、豆沙的,可是,樣樣嚐過以後,就有了比較,吃起來還是覺得家裏的素粽子好吃些。原因在哪呢?一個是糯米包裹得緊不緊,二個是火候煮得夠不夠。三個是有沒有加堿。媽媽包的粽子因為是全素的,包得特別緊,所以糯米之間的結構十分緊密,再加上大火兩小時,文火四小時,以及堿的作用,等到煮好出鍋的時候,那粽子裏裏外外每一粒米都像麵粉一樣糅成了一團,一口咬下去,絕沒有米粒現出,隻有清晰可愛的齒痕。難怪每年快到端午的時候,最想念粽子的就是我那躍躍欲試的牙齒了。
此刻還是春天,遙想端午,那淺黃的粽子,像雕著細密紋路的玉,灑上些白糖,盛在青花的瓷碗裏,那滋味嗬,宛如一莖藤蘿,早就纏綿在我的記憶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