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眾僧徒分了西瓜都到外麵去吃,隻三五個坐立在西北角上,內有兩人正在看書。
單鳶和智明對坐在藤蔭最密的南窗竹榻之上,正在說笑,看去師徒之間十分隨便,並不似法勤所說那麼嚴肅。二人還未走近,智明已先回首招呼。郝濟忙即趕過,正要禮拜,被智明一把拉住,笑說:“這幾天真個虧你。我做和尚原非得已,你師父屢次勸我還俗,均未答應。今朝來此一談,雙方把話說明,一切聽其自然,並不計較外表形式。我本與尋常出家人不同,以後隻管來此,無須拘束。我雖和尚,除喜研討經典而外,一切均和常人差不許多,隻不似別的和尚專要別人布施、不勞而獲罷了。由今日起,我心事已去多半,人也有些改變。老賢侄不必拘什禮節,你且稍坐些時,等正式拜師,再同行禮吧。”
郝濟恭謹謙謝,仍要行禮。單鳶笑道:“其實昨日你已向我禮拜,無須多此虛禮,但你父親人甚拘謹,來時你必受他囑咐,以為非這樣不算恭敬。其實以後多用點功,學了本領多做好事,比眼前禮節要強得多。你初來還不知我弟兄性情為人,索性依我,先行拜師之禮,吃完西瓜再說也好。”說罷,法勤便想轉身喊諸同門來此相見。
單鳶笑道:“你當拜師,和你師父昔年收徒一樣,還要去大殿行禮麼?你們遲早相見,分別請教還親熱些,這樣熱天,何苦勞神費事?不是為了他們當著師父還有拘束,也不會叫他們拿了西瓜隨意去留了。剛剛舒服一點,又亂糟糟聚著一大群汗流浹背的人,有什意思?此時師長就在這裏,受他禮拜便算交代,連香燭俱都無須,你慌什麼?”
旁邊幾個僧徒都穿著粗麻布的短裝,本已拿起僧衣要穿,聞言也都放下,跟著,單鳶便和智明起立,受郝濟禮拜之後,仍各歸坐。郝濟請見諸位師兄,智明笑說:“不必忙此一時,少時遇上再見也是一樣。你師父不喜這一套。”郝濟隻得轉請法勤,先向廳中原有和新由外麵走來的八九個同門分別請教,照單鳶的意思行了常禮再走回來。
單鳶又命脫去布衫,將西瓜拿來先吃,一麵笑說:“你真交了好運,那三位男女異人,不知怎的對你這樣看重。我吃完午飯見你未醒,因你師叔正做午課,反正無事,他們雙方前怨又已因你解消,此時雖還不便登門訪看,已無顧忌。又知他們生活清苦,見你昨夜所買酒和雞魚甚多,男的一個又在病中,想以你的意思送他一些。剛剛紮好四隻風雞、四條糟醃鯉魚和那一壇酒,另外代你寫上一張紙條,想要送到瓜田柳林之中,表明你不敢冒昧登門,又不知他住處,使其發現自往取走,但這一帶雖無人去,離他所居尚遠,如何才能使其知道?還想不出,又恐被那狗灌之類偷吃了去,守在當地又有不便。正打主意,忽聽門外有極輕微的腳步之聲連往來了兩次,我知當地無人來此,前寺的人不奉命不會來,來必進門,如何往來不停:心中生疑,隔著籬笆一看,乃是他的女兒,剛剛退走,腳底極快。我料內有原因,故意出門往寺中繞來,到了外麵一看,人已不見,知其隱伏左近,假裝不知她來。恰巧法勤嫌瓜大少,前往采取,免得前日有人送來的原種海南西瓜不夠分配,我便乘機和他同往采瓜。這一離開,此女忽由左近一株大樹後如飛縱出,往院中趕去。初意此女歸途必恐人知,隔了不多一會,她將我所紮雞魚取了一半,連酒從容走回,並無避人之意,快要到她所居上洞方始隱去,也未朝瓜田這麵張望,那一壇酒卻被全數帶走。”
我順路繞回,剛一進門,便見小桌上放著一張紙條,前信已被取走,大意是說。
她父親多年苦難,人又瘋狂。師徒三人,平日專以野菜山果和所種一些包穀度日,因恐被人看出,不能多種,又不願受人救濟,生活十分窮困。初到此地時,乃師還有不少衣服鋪蓋,均是少年時所留,雖不時新,尚還完好,內裏還有一大捆前在山中打來的獸皮。
經此數年吃用,因父、師不便人前露麵,每次均是此女換了裝束帶往汝南變賣,受人欺騙,難得善價,前三月便就賣光,除卻師徒二人所穿破舊衣服,和乃父因受惡賊殘害,身染寒疾,不論冬夏均須穿上那幾件皮棉衣服而外,已是一無所有。病人的嘴又饞,多日沒有酒肉,氣悶太過,便難免於激發瘋病,這多年來,曾為斷酒日多,先後發病三次。
好容易尋到靈藥,業已製成,快要除根,分文皆無,病人近日又更瘋得厲害,明是病發前的預兆,實在愁急,無計可施。這日發現郝濟由鎮上買了酒菜回來,為了父親病重,先當寺中和尚是對頭,土人非但難得開葷,就有也不便間人索討,酒先無法開口,見郝濟年紀輕輕,買得既多,人隻一個,同時想起單鳶。又是父、師以前相識的人,實在迫於無奈,本意老著麵皮前往討借一些,沒想到病人早已先到,想是不好意思明吃,竟先將人點了睡穴。看出乃父神誌清醒,心還高興,不料第二夜又尋了去,知道勸他不住,還沒想到病已快發,隻防萬一手重誤傷,對人不起,非但悄悄掩在後麵,並還相助把人點倒,在旁服侍。因覺此舉丟人,心中悲苦,雖經乃父力勸,不肯入口,所以第二夜起隻有一副杯筷。快吃完時,見乃父神情有異,更不放心。果然未次去時,乃父見郝濟立在月光之下,竟有傷人之意,幸而隨時留意,早就防到,剛用一枚山棗打中郝濟睡穴,病人本由牆外飛進,因其當夜沒有避人之意,不時伸手向空揮舞,方始生疑,以為照著乃父習慣,人也倒地,便可無事。誰知病人對於郝濟十分喜愛,隻管偷吃酒食,絲毫不肯傷害,竟自淩空翻落,將人抱起放向鋪板之上,並怪女兒冒失,並未發瘋。經此一來,心又放寬,回去婉言勸告,說人家備來敬師之物,素不相識,不應每夜都去。乃父當時麵紅耳熱,神態甚窘,後被師父知道,還埋怨了他幾句,由此乃父便未再去,過不幾天便印日病複發,郝濟也幾乎為他所傷。等到清醒過來服藥之後,昔年所受伏在體內的傷毒寒熱全數發作,身臥土穴之內,苦痛非常,尋常所吃野菜粗糧已難下咽,思酒如命,錢是沒有一個。師徒二人又從不肯偷盜,取那不義之財,每一聽到乃父苦痛呻吟,想吃酒肉的話,心如刀割,迫於無奈,知道郝濟雖然年輕,人甚義氣,前往開口必無拒絕,便瞞了病人偷偷尋來。到了門外,想起乃父每次吃完俱必悔恨,怪自己沒有出息,並說郝濟一個小孩,老遠投師,看那打扮必是村農人家,身邊能有多少餘錢?還要準備孝敬師父,如何前去擾他?未次見麵,服藥以前,更說得郝濟大好,痛悔前非,幾乎淚下。
如被知道,決不答應,再說雙方素昧平生,隻是昨夜匆匆一麵,如非乃父;日病將發,粗櫥不能下咽,又沒有錢,已兩三日未用食物,又當病中氣短之際,腹中空氣,種種可慮,也不會來,可是來前鼓起勇氣,並還想好許多說詞,到了門外卻無進去的勇氣,又恐單鳶人在屋內撞見,話更難說,接連兩次欲前又止。往回走不幾步,剛把心一橫,還是顧人要緊,就承了別人的情,隻等將來報仇之後便可百倍奉還,受一點羞辱,被人輕笑也不相幹,何況師父明知我出外求食,並未阻止,索性麵見這兩師徒,明言相告,照對方為人,想也不致見笑。正要回身,忽見單鳶走出,忙即隱起,因覺單鳶隻是聞名,還未見過,郝濟昨夜相會,頗為投機,起初顧慮,多半也是為了單鳶,見人一走,更不尋思,急匆匆往園中趕去。一到便看見單鳶代郝濟所寫書信和雞魚酒在……起,心中感激,痛淚交流。先隻當是郝濟所為,又覺所贈太多,不便全收,忽然想起郝濟村童出身,年紀又輕,不會寫出這好的信,又見單鳶走往瓜田裏麵,當時醒悟,單鳶雖非主謀,師徒二人也必商量,便就桌上現成紙筆留下一張紙條,說明來意和不得已的苦衷,千恩萬謝,並還露出父病一好便可約期相見,方始拿了東西走去。
“你的睡處本在門外,當地背陰,樹蔭又密,就是太陽落山也照不到人身上,此女匆促之間見天氣大熱,你睡得又香,知你一夜未眠,臨去還點了你的睡穴,連人帶鋪板一齊移向屋內當風之處,並在信後提上一筆,說人要到申西之交才醒,已點睡穴,到時自醒不要怪他冒失等語。照此神氣,關心已極,尤其乃師人最剛直,從不妄取人一草一木,如非格外對你看重,決不會任他愛徒向一素昧平生的人來討吃的,在他此時姓名來曆均不願人知道之際,竟容你日後與他相見,看似尋常,實則關係甚大。”
說完,囑咐郝濟:“此是難得遇到的良機,你如得此男女三人相助,多麼厲害的強敵也不足為慮。他昨夜曾命你帶話,雖要我們代守機密,照此情勢,你和他們至多三數月必能見到,也許還可常在一起。你隻言語謹慎,不要多問,更不可向人提起,必有好處無疑。這便是他留的那張紙條,看完藏起。你師叔老方丈也看你得重,業已答應傳你大鵬十八式。此與將來應敵有關,今日先領了口訣,加緊練習上十多天,等把手法練熟,我再傳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