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保安立刻湧入房間,胡子環視著這些人,無助地坐在他們的包圍圈中。胡子突然舉起椅子朝自己的頭砸去,可保安沒有上前阻攔,我撲上去抓住椅子的兩個腿,保安們這才動手將胡子按在了床上。
床的四周站滿了保安,把胡子按得一動不動,胡子大聲慘叫,人們像抓住一隻野獸一樣忙著找繩子,商量著怎樣捆綁。我在旁邊不斷要求他們綁鬆一點兒,留出一點兒活動的空間。
不一會兒,麻醉科的醫師過來了,在床邊安裝了麻醉泵,耐心地教護士們怎麼使用,我反複問他們這麼做會不會帶來損傷?他們說最低量是4個單位,如果情況緊急,可以快輸,調節到8個單位。接著他們又給胡子注射了強鎮靜劑,剛拔出針頭,胡子就睡著了,每呼吸一次,全身都抽搐一下,嘴巴大張著,可怕極了,也可憐極了。
那時,我根本不曾想起這個人是我老公,跟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幾十年,我有的隻是對胡子如同被釘在十字架上受盡摧殘的軀體無法言說的深深愧疚。
下午5點多時,芭學園的家長扁豆、玥玥爸、軼凡爸來看胡子。我讓他們進來,事情已是如此,我不想讓他們難受,就把他們趕走了。我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那是胡子得病以來我感到最痛苦和恐懼的一天。
黃昏裏,我默然地回來坐在胡子床邊休息了一下。沒到2小時,胡子就醒了,掙紮著抬起頭開始大喊大叫,叫過一陣就大哭,淒慘地呼喚爸爸媽媽。我隻在他不叫時喂他一點兒水,他會猛地將水噴出。他恨死我了,因為他認為是我讓保安捆的他。
胡子一直叫到晚上10點,同病房的病人可憐壞了。護士過一會兒就會推快一次,胡子就被麻倒,過一會兒又會掙紮著坐起來大叫。醫生來看,說力量真大,麻醉藥也不管用。
就這樣整整過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醫生來查房時,我要求放了胡子,胡子幾十小時滴水未進,嘴唇上沾滿了黃色的黏膜。副主任堅決地說:“誰敢放,如果再狂躁,怎麼辦?”
現在回想,我已完全忘了當時的心理狀態。那時我下決心阻擋情緒,絕不讓自己難過,不讓自己哭,因為我知道人一哭就垮了,也許就再也撐不起來了,胡子隻有我,幾次可怕的病變都發生在我不在的時候,所以不能讓自己倒下。
許多年之後,我通過努力學習,證明了一件事:一切情緒都是苦的,而且不解決問題。那時我雖然還不知道這一點,但是被逼著必須讓自己沒有情緒。現在想起,我還對胡子心懷感恩,他以這樣激烈的方式幫我脫離以自我為中心。
再遇小段
主任來看胡子,說這怎麼行,放了吧,全由著他來,他就沒事了。這話對我而言簡直就像天籟,趕緊解帶子,其實我在之前已偷偷將所有帶子鬆開了一些。
解開帶子,胡子瘋狂地下了床,將床上的東西全拉到地下,然後將床墊也拉下並翻過來。最後,他拖著碩大的床墊要出門。大家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擔心胡子會被再綁,我用懇求的目光看著主任,希望能堅定他放胡子的信心,主任說:“隨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到現在我都為主任堅持這樣的做法感動不已。
胡子將床墊拖到走廊,自己被床墊絆倒了,又急急忙忙地爬起,將床墊立起來背著,往衛生間走去。他上身穿著藍條的病號服,下身隻穿一條內褲,我們在後麵偷偷幫他抬床墊,他像隻螞蟻一樣急急地搬運。
到了衛生間,他又急急忙忙地把床墊豎在馬桶邊,自己坐在馬桶上,床墊的一頭彎下來蓋在他身上,他也渾然不覺。解完手回去時,胡子又將床墊拖拽著弄回房間,檢查一番後將它鋪在床上,自己上去,躺下又起來,起來又躺下。
我理解胡子,他是被綁怕了,以為去完衛生間,我們會在床上做手腳,所以才背著床墊去衛生間。胡子臉色蠟黃,20多小時水米未進,一整夜的掙紮使他筋疲力盡。我試圖再給他喂點兒水,他依然將水噴得老遠。
看看實在沒辦法,我隻好再去找護工。此時正好之前的護工小段還沒找到工作,他每晚會混進病房,冒充家屬把躺椅支在走廊裏睡覺。等到晚上小段來時,我給他講了胡子的情況,小段眼睛裏含著淚水說:“李老師,你不應該同意綁徐老師。那行吧,如果你覺得我行,我就試試。”
我說:“胡子已經兩天一夜沒吃東西,你得先想法讓他吃點東西。”
小段倒了水端到胡子床邊,輕聲說:“徐老師,來先喝點兒水,咱們出去走走。”令我吃驚的是,胡子一下坐了起來,一口氣喝完了那杯水,說:“我不吃飯,我要死。”小段說:“行,咱們出去走走吧。這裏太熱了。”胡子起來,搖晃著下了床,虛弱得無法站穩,小段扶著他,慢慢地向外走。醫院怕出事,派了兩名保安跟著。我也跟在後麵,趁胡子不注意,在小段耳邊說讓他朝飯館的方向走。
雖然虛弱到每一步都可能栽倒,可胡子還固執地走著。走近一個飯館時,他卻突然轉身離開。我想起主任說的話:“不要勸他吃飯,越勸他越不吃。人無法抵抗自然。”這個自然是什麼呢?是他腦子裏當下的認知,是他遭受苦難之後,認為我和醫生一起迫害他,這就是自然。
我在遠處示意小段繞一個圈,到另一個飯館,並悄悄告訴保安離遠一點兒跟著。保安都順從地離開,盡量躲在胡子看不見的地方,我相信每個人的身體裏都裝著一個博愛慈悲的靈魂,此刻保安的做法令我感動不已。我也盡可能躲在汽車後麵、柱子後麵、牆後麵,不讓胡子看到。
胡子像一個夢遊者一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小段不時調整一下他的方向。他們來到一個西瓜攤前,胡子指著西瓜,機靈的小段馬上買了一個,並將胡子安頓在一個小凳子上坐下,飛快地切了一塊西瓜遞給胡子。這時兩個保安也走到旁邊,胡子自己竟不吃,非讓小段給保安送去不可,保安推辭不了,蹲在那裏吃,胡子這才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我站在電線杆後麵,偷偷地擦掉流出的眼淚,因為有這麼好的小段,我可以讓自己哭了,但我知道,一旦哭起來,我就會刹不住。我隻好擦幹眼淚,走上前,接過小段遞過來的瓜吃了幾口,這才撫平想哭的欲望。
其實我有一種苦盡甘來的感覺,因為胡子終於吃東西了,隻要吃了東西,就暫時死不了。
吃了瓜,有了勁兒,小段帶他繼續朝飯館的方向晃,我放心多了,離得更遠一些。他們走向醫院後門的一個四川小吃店,我趕緊藏在過道裏,保安也躲進了門房。胡子終於坐在一張餐桌前,我看到小段開始點菜,胡子自己也指點著,燈光下,他指菜譜的樣子就像1歲多的孩子,伸著一個指頭,在每一種菜名上都點好幾下。
我捂著嘴樂起來,已經晚上9點多了,胡子終於開始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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