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所雲我,而今卻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屬後來誰。}
餐廳裏溫暖的罩燈,光芒映在臉上,像是沐浴在流光中。桌上花瓶中一支白色的月季,斜斜靠在瓶口的綠葉,和緩的輕音樂,整潔而寧靜的布局,使人舒心。他和黎回並排坐在沙發上,她則獨自坐在他們對麵。
她愛吃壽司,不過此時她隻是靜靜看著黎回在大快朵頤,她溫柔的目光凝視著黎回,真快啊,轉眼都三年多了,孩子也這麼大了。若要是靜靜坐下,細談以往的種種故事,大概是幾天幾夜也說不完道不盡的。
他注視著她的臉龐,沒有妝容,沉靜而清淡,眼眸在黎回的身上漸漸柔軟,慈祥。
“怎麼不吃?不喜歡這邊的口味嗎,那下次我們換別家。我不過是覺得這裏客人少,比較安靜,不會被打擾。”他輕聲地說。
“沒有胃口。過去愛吃的東西,不代表現在,將來,我還會愛吃。人也是一樣。”她說著,麵不改色地伸手拿紙巾給黎回擦擦嘴,說:“黎回,你吃慢點兒,你看你嘴裏包滿了,還往裏塞。”
“嘿嘿……好久好久沒有和爸爸媽媽一起出來吃東西了,我要吃好多好多,這樣你們下次還會一起吃飯了。對吧,爸爸,咱們以後天天和媽媽一起吃飯,我每餐都不挑食。”黎回仰著頭,對爸爸說。
他微笑,手掌撫了撫黎回的腦袋:“那你問媽媽願不願意呀。你這麼聽話,媽媽肯定高興。”
“媽媽……明天我還要和你一起吃飯,行嗎?”黎回漆亮的眼睛露出渴求的目光。
他也同樣的眼神看著她。
她忍不住笑了,以手背掩住臉,隻因他們父子倆的表情太過相似,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這種感覺,很溫軟,就像是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棉花糖裏,再多的懊惱和貪嗔,都顯得微不足道。這兩張臉,是如此可愛。
共你乾杯再舉箸,突然間相看莞爾。
她於心不忍道:“明天媽媽不敢保證,因為爸爸媽媽之間的事需要時間來化解,你要給媽媽足夠的時間,也許你現在小根本聽不懂,等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但媽媽保證,隻要有空,就陪你和妹妹。好不好?”
黎回乖巧點頭:“那好吧,隻有這樣了,我要聽媽媽的話。媽媽要快一點,我不想等太久。”
他滿意地笑。
她察覺到他的那點小心思,以孩子的名義再慢慢靠近。
“對了,何喜嘉今天來文略應聘主任秘書一職,你猜,我有沒有留下她?”曼君問他。
“我不希望你把她留在你身邊,可從你的語氣我聽出來了,你已經把她留在文略了。”他說。
“你是有多了解我,這麼肯定?是,我確實留下她在文略,還是我的秘書。我就是想搞清楚,她一而再再而三回到我身邊,到底是什麼目的。也包括,你們倆的關係,我很好奇,當然,這是因為我們的婚姻還在是存屬期間,你可不要誤以為我對你還抱有幻想。”曼君說。
他聽了,麵露擔憂:“你還不信我,難道真不是你和她聯手演的一幕?你認為以我的水準,她能入得了我的眼嗎。”
“也許是你自降水準。”
“就算你對我沒有幻想,可我當你真的放棄我,離開我。很長一段日子裏,我特想對你說,別鬧了,回來。然後你真的就乖乖和我一起回家,過我們原本的生活。”
“你的想象力有增無減。”她輕輕嘲諷。
“自從你離開我,我就變得很愛幻想,否則,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些什麼。也隻有你,全世界也隻有你這個女人,能夠把我氣得要死,我第二天還來厚著臉皮來找你。”他溫情款款低語,聽起來像是在表白。
她並不領情:“在我們之前的問題沒有弄清楚解決完畢之前,我不會原諒你,也不會放棄離婚訴訟。”
“啊……不要,媽媽,不要和爸爸離婚……”黎回癟著嘴,就快要哭了。
“你小孩子聽爸爸媽媽說話做什麼,不管爸爸媽媽在不在一起,都改變不了我們共同愛你的心。”她說著,走上前,把黎回摟在懷裏。瞟見他的臉頰瘦了很多,五官更顯得英俊立體,可更多的是疲憊和無辜。
不忍直視。
這四個最近流行起來帶有幽默色彩的詞彙,用在此時,有些悲傷。她不敢再望向他的臉,更不敢和他四目相對,她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冷如冰霜的心會一下子軟塌塌下來。
他開車送她到停車場,她的車停在這裏,她執意要自己取車開回家。從他的車上下來時,黎回已經歪著小腦袋在汽車安全座椅裏睡著了,穿著牛仔褲牛仔襯衫,領口係著印花的三角巾,真是個小潮男呀。這一眼,顯得要她眼淚掉落。她堅決不看他,扭頭開車門,鑽進自己的車裏。他的車沒有發動,靜靜等著她先行駛出停車場。
在車水馬龍燈火明滅的路中央,她從後視鏡裏看到他的車就在她車後麵。
她撥通他的手機號碼,開啟藍牙通話設置,聽到他的聲音。
“我就在你身後,送你回家。”他聲音依舊溫柔。
“我看見了。黎回都睡著了,你趕緊前麵掉頭回去,我不用你送我。”她冷清清地說。
“那……你路上開慢點,注意安全,明天早上多睡會兒。”他溫和叮囑,像從前那樣的深刻的愛人關係般口吻。
“知道了。”她快速掛斷電話,好怕自己會不舍和留戀。
走出電梯,低頭從包裏翻門鑰匙,一抬頭,就撞見一臉怒火的林璐雲站在門口,她嚇了一跳,捂住了胸口,驚呆狀看著林璐雲。幾秒後,她打開門,對身後的林璐雲說:“有話進來說吧。”
她已清楚接下來會是一陣狂風暴雨,那一刻她真想打電話給他,對他大吼:把你媽帶走!
冷靜想想,她還是以禮相待,畢竟林璐雲是黎回黎聲的奶奶,兩個孩子都在其身邊生活,她請林璐雲在沙發上坐下,說:“我不想和你吵架,也想謝謝你照顧兩個孩子,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關係。我的孩子,是你的孫子。”
“我的兒子,是不是你的丈夫呢?”林璐雲冷笑著問,那表情倒仿佛也是在努力遏製著自己的火氣。
“從法律上看,我和他是合法夫妻。”曼君鎮定地答。
林璐雲從包裏拿出一份協議,在曼君麵前晃晃:“這是你們的離婚協議書,你別忘了,你們都在這上麵簽字了!難道你想反悔,你休癡心妄想再回到我兒子身邊,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不會讓你再踏進佟家的門!你是災星,我的兒子孫子孫女隻要和你在一起,就會倒黴,就會不幸,就會大難臨頭!”
“你太偏激了,放心,我會走訴訟程序,進入第二次離婚訴訟,不同意離婚的是你的兒子,不是我。你還是回去好好進行家教,而不是在這裏教育我。”曼君回敬。
“我忘了,你這種年少克死父母,嫁人後克夫又克字的不詳女人,缺乏父母教育,我就替你死去的父母教育你什麼是三從四德,為夫是從,不過你沒有機會了。”林璐雲句句話在刺戳曼君的神經。
她的父母被牽扯出來,是她無法忍耐,衝著林璐雲喊:“你沒有資格說我已故的父母。這是我的家,請你出去!”她重重地拉開門,指著門口毫不客氣地說。
“怎麼,趕我走?別忘了這棟大廈是我們佟氏的財產。他為了你,買了這棟毫無意義的舊大廈,我看再和你做夫妻下去,他會徹底被你毀成窮光蛋,破產,名譽掃地!今天我的孫子就是為了找你,差點出事,要是他有半點損傷,我饒不了你!離婚協議上,雙方不都簽字了嗎,怎麼還不算離婚了,為什麼還來糾纏我的兒子,陰魂不散……”林璐雲潑喊著,肆無忌憚嚷鬧,貴婦姿態蕩然無存。
“好,我來告訴你,想要解除婚姻關係,隻有兩個途徑,一個是去婚姻登記機關進行離婚登記,二是法院裁判。在離婚協議上簽字,不能表示已經解除了婚姻關係。你明白了嗎?這次谘詢算你免費,不送!”她有力還擊,並不退讓。
“請你自愛,不要忘記,離婚是你自己一手作出來的,既然敢離就要敢當!我也不想來你住的這種地方。”林璐雲警告著說完,方仰起高貴的頭,邁著貴婦的步伐,摔門而去。
她關上門,全身無力,坐在沙發上,內心尚燃起的一息殘念被澆滅,更如同當頭一棒將她打回原形。Y樓的官司,徹底激怒了林璐雲,她和他之間竟逃不出天底下大多數家庭的婚後矛盾集中點——婆媳矛盾。
無論是普通人家還是富貴人家,大抵皆是這樣,婆婆永遠都不會是媽。
林璐雲的眼中,隻要曼君和卓堯和好如初了,她就會失去了女主人的地位,就會失去了兒子和孫子孫女,她有沒有想過,正因為她的插手,這個家庭的每一個人都過得不快樂,也包括她自己。何嚐又因曼君的離開而舒坦過一天。隻是林璐雲將這一切的不幸都歸結於曼君當初因Y樓而和卓堯對簿公堂的“背叛”行為。
曼君用手捶打著頭,隻覺頭痛欲裂,原有的好心情被林璐雲破壞得一點也不剩。心中生出莫大的悲涼,再美的童話也有麵對現實的一天,他和她難以複合。她一遍遍默默對自己說:不要心存僥幸,不要再彌足深陷,不要再沉溺無法自拔,要長痛不如短痛,要冷漠冷酷冷血無情,要再也不被他打動,無論他做什麼,都不再心動,都不再奢望。
隻是對不起黎回黎聲。
巴黎的歌聲,是愛的回聲。
一雙兒女的名字,是這個意思。
曾經他在紙上寫下的那句話:小漫畫,如果巴黎不快樂,不如回到我身邊,隻要我還活著,那我此生都不再離開你,不再把你一個人丟下。
隻要他活著,此生都不再離開。
卓堯,原非情話不動人。
曾想過用千百般的好來待他,如今都成空。可能從她參與Y樓坍塌事故之後,他們就注定漸行漸遠。在她當時看來,那是對他的救贖,可他視為背叛。甚至這半年的隱忍付出,他又何來知曉。他是那樣驕傲的男子,她更不會讓他知道。
她從包裏翻出隨身帶了兩年的工作簿,翻開第一頁,上麵就有一段她寫的話:
倘若你真的愛一個人,那就不要去試圖掌控他,查他的手機,在他工作或和朋友吃飯時打轟炸電話,數落他的家人,在旁人的麵前抱怨他。他喝醉回家,不要罵他,給他端一杯蜂蜜牛奶。有時我們認為對方不坦誠,其實他曾經坦誠過,而你沒有包容。在感情裏,溫柔不失獨立,或許,很多戀人就不會走到分開的一步。
這句話,她還送給多多,那時候她約莫還堅信自己是一個懂得經營婚姻,懂得體貼丈夫的好女人。
現在讀起來,真像自己兩年前提前給自己扇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翻開第二頁,有淩亂的一頁漫畫草稿,這大概是他原來拿著在手裏用鉛筆隨意畫的,是她的笑顏,下麵還寫著:小漫畫,你笑的樣子,越來越像我了,以至於我想你的時候,就對著鏡子抿抿嘴唇,嗯,就當吻過你了。
再往下翻,一頁頁的翻,這本看似是工作簿的筆記本裏,每一頁都記錄了她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和淩亂的感悟。也許是當時和他在一起發生了什麼,一時間冒出的類似“心靈雞湯”般的體會,寫成一段段的句子。
看到下麵這一段:
對於食物而言,最遺憾的是,某天忽然餓了,你興衝衝想起還有一樣吃的,你打開一看,已經過了保質期。曾經捧著一盒過期的酸奶痛哭,還是酸的,卻變了味。你以為他會一直等你,有天,你想起他,他神情淡漠。愛已過期。我真希望有一份情感,可以沒有期限,可以到老來仍能夠相對微笑,終生溫柔。
下麵還畫著一盒酸奶,還畫著一張她哭泣的臉,旁邊是他漂亮的鋼筆字,寫著評語:一盒過期酸奶,我們小漫畫都能寫出這麼經典的感悟,大律師越發像大文豪。以後我每天都買酸奶給你喝,不哭,我親愛的小漫畫。
多甜膩的一幕幕啊。
還有一頁,估計是工作上受了氣,她現在都忘記是誰惹她生了那麼大的氣,寫了一堆吐槽職場人心叵測,人情淡薄的喪氣之話,並在紙上畫了很多的叉叉圖案。
之後,他竟在後麵的一頁,回複兩段令她受益匪淺的話。
——與人相處,隻要對方無害你之心,你就該知足,不應有更多奢求。有時我們會悲傷,認為那些原本親密的人應該待我們好些,心涼過後,就想想他們大概是沒有半點害我的心,隻是人與人之間本就自然的淡漠,所以我們依舊該保留和感激這份純良無害的情感。
——即使別人眼裏你是差勁的,但你自己一定要認為你是優秀的。這個世界上,你無法阻止任何人對你作出差的評價,而你,要給予自己多一點點的溫情。最可怕的不是他們都不愛你,而是你自己不愛你。早上洗臉的時候,看著鏡子,這樣的自己跟著我竟受了這麼多罪,對不起,多少年來一直被我折磨的自己。
她想起來了,當時她看到這兩段話,還捏著他的鼻尖嘲弄他是在哪裏摘抄來的治愈且勵誌的名人名言,他倒說是他自己處世的心得。他還配了一幅漫畫,畫中的女子在黑暗中抱膝坐著哭泣,頭頂上是星空,背後有一輪明月,側身還有一個燦爛的太陽對著她。
畫底下還有一小行文字:
就算身在黑夜,也要知道,星空,太陽,月亮,始終都未曾離開。
我們看不見光明,但光明一直都存在。
致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子。
曾幾何時,那光明,就是他啊。他依舊,光芒萬丈,普照她的世間,天地完整。
卓堯,世上如儂有幾人。
這個夜晚,她睡得出奇的安寧。
也許是過去的那些心靈雞湯文字讓她釋然些許,也可能是她真的可以做到放下。
隻是淩晨時分,做了一個悲傷的夢,夢中抽泣不止,醒來,記起那個夢的內容,想來更覺悲傷,索性,哭出了聲。夢裏,他們真的分開了,站在民政局門口,各朝南北,手中的離婚證讓她貼在胸口疼得心都在抽。
我們總嚷著要分開,圖口舌之快,忽略了心的疼痛。
她的床上,仍是兩個枕頭,夜裏還是會不自覺地伸出手臂,在旁邊空落的被子,枕頭上閉眼摸索會兒。都沒在一張床上這麼久,可偏偏總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犯了迷糊,他還在她身邊,從未起身,從未走遠。
夢是個奇怪的地方。
在夢裏,我們相親相愛,真實的幸福感。
早上第一次比鬧鍾起來的要早,她進廚房,給自己做了一份早餐,一不小心,多做出了一份,她裝在盤中,連同自己的那一份端到了桌子上。握著筷子,吃著吃著就心酸。日子這樣下去,可沒法過。
她需要一個共同過日子的小夥伴,來占據她的時間。
不那麼孤單的話,會不用那麼思念。
多多居然在電話嘟聲響起一秒之後就迅速接通了電話,聲音矯健如初:“我孩子他媽,你終於恢複使用這個號碼了,在英國逍遙半年,你居然一個電話都不打給我,你就不想我啊,什麼混賬姐妹。我這次可真生你氣啦,沒有三十隻大閘蟹你別想博得我一笑。”
“行行,都是我的錯,隻要你過來,別說三十隻大閘蟹,三百隻,隻要你百吃不厭,咱天天吃大閘蟹。”她是萬事好商量的語氣。
“我就在上海啊,你在哪呢,我現在在鄉下的果園,現在忙差不多了,我過兩天就去找你。”多多說得倒像是有板有眼。
把曼君給驚呆了,果園,難不成多多這麼多天來一直都沒離開上海,而是在郊外的果園裏,她問:“你不是要環遊世界嗎,你跑誰家果園去了呢?”說完又補了一句取笑多多:“這下子人家園子裏的果子可就要遭殃了,可不是孫悟空進了蟠桃林,一個果子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