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老先生畫下了客星的形狀,還有星中人的樣貌。那些畫稿,載夷觀摩過不止一次,星的形狀確實近似倒覆蓮蓬,星中人則像粗笨的土偶。至於他們的麵貌,還有額間的紋章,就更奇特了,讓人看過一回,永生不忘。
這顆客星——據司空老先生推測,兩次降臨琉璃海的應是同一顆星——司空老先生一生最大的發現。他窮其一生尋找它、研究它,可惜,直到過世,也沒能研究明白。
司空老先生把他未竟的研究交給祝先生。祝先生兢兢業業地觀測了數十年,尋找了數十年,隻見過客星一次。也是冬至之日,也是午夜時分降臨冰封的琉璃海,祝先生也看見了星中人的樣貌。兩個客星人,無論身材和樣貌,都和司空老先生描述的一模一樣。
祝先生畫了很多圖,每一張圖,載夷都看過。跟司空老先生留下來的圖像相差無幾——甚至可以這樣說,那些圖像,完全是一樣的。師生兩代人看到的客星,是同樣一顆客星。客星中走出的兩個人,是同樣兩個人。
客星之說,古已有之,意謂過客一般的星辰。司空老先生和祝先生查閱過浩如煙海的典籍和野史,天外客人乘星而來,的確有過一些記載。但是,那些記載,和司空老先生、祝先生觀測到的,都不一樣。
祝先生曾經各處去尋訪,記錄從古至今的傳說和九州四海的鄉談,結果證明他的推斷是正確的:每三十六年在冬至之夜降臨琉璃海的客星,宇宙獨一無二……
祝先生和客星人有過近距離的接觸。那一年,他三十七歲,正是一生中最機敏強壯的年紀。
那年客星在琉璃海盤桓了六七日,忽隱忽現,神龍不見首尾。祝先生廢寢忘食地追蹤它:他穿著便於在冰麵滑行的木屐,帶著冰杖、飲水和幹糧,無日無夜,在琉璃海上尋找。
冬至的琉璃海,水麵下沉,一些沙洲顯露出來。
一日淩晨,祝先生轉過一處沙洲,猝不及防,遇見了兩名客星人。
祝先生曾無數次向載夷講述當時的經過:
那兩個客星人,各乘一輛蛋形的怪異小車。小車在冰上滑行,一絲聲息也沒有。當他們發現對方的時候,彼此的距離隻有兩三步。
兩個客星人看著祝先生,祝先生也看著兩個客星人。沒有人說話,時間仿佛停止,隻有西北風呼呼地吹著,吹得祝先生的衣袍獵獵作響。
兩個客星人仿佛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對視了一下,將目光投注到祝先生的衣袍上。
祝先生也趁機觀察了客星人的衣服。他不大肯定那兩個人有沒有穿衣服,他沒看到一角布料,也沒看到衣服的縫隙,難道,天衣果然無縫?
祝先生將冰杖放下,向兩個客星人拱了拱手——怎麼說,他也是主,人家是客。
“幸會!幸會!”祝先生客氣地說道。
兩個客星人又對視了一下。後來,他們也說話了,隻是發音很怪,“咕磁咕磁……”類似鋦碗匠打磨瓷器。祝先生一個字都聽不懂。
祝先生很失望,也很著急。北風吹得那麼緊,他卻出了一身汗——不能和客星人建立有效的聯係,怎麼知道他們來自哪裏。
祝先生靈機一動,用冰杖的鐵尖在冰上寫了幾個字:“請問客從何處來?”
那個身量較高、額有三叉戟紋章的客星人走下蛋形小車,來到冰上,觀察祝先生寫下的字跡,良久,抬頭,看著祝先生一言不發。身量較矮的那一個也下了小車。看過祝先生的字後,他和同伴一樣,也是看著祝先生一言不發。
祝先生明白了,客星人看不懂他的文字。
不過,客星人似乎看懂了祝先生失望的表情。其中一人伸出手指——他隻有三個手指!他用中指指向冰麵,指尖微光閃爍,冰麵上瞬間出現一串紋路,紋路的樣子極怪,比上古時的蝌蚪文還要怪,祝先生完全不認識。
祝先生心中又是失望,又是焦急……
兩個客星人注視祝先生良久,上車走了。沒有留下絲毫痕跡,倏然消失。
祝先生跟載夷說:“我們隨著歲月的流逝逐漸衰老,客星人卻有可能不會變老。看今年冬至日,客星還來不來。如果有幸再見兩人,要是他們的樣貌沒有變化,那就可以證實我的推斷:客星人是長生不老的。如果不是這樣,他們的壽命也絕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擬。”
“難道古書上說的星槎是真的?”載夷問。
祝先生略一思忖,道:“誰說得清呢!我等凡夫能力渺小,就算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世界,我們也是不知道的。”
載夷沒有作聲。祝先生的話,他當然讚同。
星空遼闊而沉寂。黎明前夕,在載夷的再三勸說下,祝先生離開觀星台,回草堂休息。
回到草堂的祝先生還是不能安心。他一邊在燈下整理文稿,一邊對載夷說:“客星人再來,如果可以,我打算與他們同去。”
載夷驚訝地看著老師。
“司空先生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都應該有個著落。我要弄清楚客星人的來處,他們的世界是怎樣的。我一定要親眼看看他們的世界……”
“可是,萬一您回不來了呢?”
祝先生淡然一笑:“不要緊。我七十三歲了,就算今日死,也是古稀之壽。以殘年窺見客星的秘密,怎麼說也值了!”
載夷苦笑:“可是……”
“時候不早,你去睡吧。我也要睡了。客星就要來了,得有個好精神啊。”
載夷悶住爐中炭火,回到自己房間。在枕上他想,祝先生這個打算,顯然是置生死於度外了。
第二晚,天空微陰,星月不明。雖然不利於觀星,祝先生還是帶著載夷上了觀星台。
載夷給祝先生披上了最厚的棉袍。他自己兩手也縮於袖中,努力注目,向夜空中尋找客星的蛛絲馬跡。
黎明時分,客星沒有出現,載夷把祝先生扶下觀星台。
載夷聽到祝先生的喘息聲,仿佛風箱拉動。
“先生,你受風寒啦?”
“不要緊!”祝先生擺了擺手,“不過是灌了一些寒風,回去喝一碗薑茶就好了。”
回到草堂,載夷扶祝先生躺下,把炭火盆撥旺,又急急烹煮薑茶。
祝先生喝罷薑茶,跟載夷說:“你也喝一碗祛祛寒氣。千萬不要病倒了,雖說是三十六年來一次,誰知今年會怎樣呢,凡人壽數不定,萬一誤過,就是千載……”
“知道了,先生。”
載夷也喝了薑茶,回房睡到次日近午才起來。
祝先生病了!他發著高燒,蓋了兩重被子,還是抖個不停。
“先生!請茅郎中來給你看看?”
茅郎中住二十裏外的茅家村,現在是未牌時刻,載夷一去一回,回來天就黑了。再加上茅郎中診病,祝先生想,一定會耽誤事情。
“不!你取些紫蘇、蔥根、生薑之類,煎湯來給我喝一碗就罷了。”祝先生說時,就要披衣起床。他兩頰紅赤,喉內呼呼作響,載夷看得難過,趕緊按他躺下。
“等我煎好藥湯,你再起來也不遲。”
喝過藥湯,祝先生的臉色好了些。到晚間,載夷又煎了一碗濃濃的薑湯,待祝先生喝下,才扶他去觀星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