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迪
1
他們的初次見麵不太令人愉快。
羅納德走進開滿三色堇的花園時，一頭金發的小孩坐在草地上，正擺弄著手裏的泰迪熊。他思索著自己該怎麼開口，孩子已經抬起頭，露出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癟下嘴來。羅納德以為伊萬會哭，又或者就這麼站起身來逃跑，誰會想得到對方把手裏的泰迪熊往地上一丟，像個小小司令官一樣發號施令。
“克勞德，咬他！”
那毛茸茸的泰迪熊就這麼蹦到羅納德身上，用叉子尖一樣的牙齒狠狠咬在他胳膊上。他疼得左右亂跳，抓著那坨可惡的小東西，想把它從身上扯下來。孩子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見勢不妙，轉身鑽進樹叢裏，朝屋子所在的方向逃了。
2
“該死，你故意的吧？”
在醫院打完電子疫苗，果不其然，坎貝爾那張幸災樂禍的臉映在通信儀的投影上。每次有什麼燙手山芋，羅納德的這位同事定會在第一時間塞給他。比如這次，從一個小毛孩手裏把土地歸屬權拿回來，不能采用暴力手段，不能脅迫，甚至不能用嚴厲的語氣說教。備注是，最好再給對方做一下心理輔導。
他的工作確實涵蓋方方麵麵，但是，老天啊，他可不想做兼職保姆。
“沒呀，我們同事多年，實在沒辦法才找你的。”
坎貝爾否認完，看看羅納德新換上的胳膊，“你猜猜上一個去找伊萬的人發生了什麼？”
“比我還慘？”
“哦……這麼說吧，伊萬在廚房裏拿了個攪拌機，又從抽屜裏翻出了幾片芯片，最後把家裏的掃地機器人拆了，發揮天才特有的頭腦把它們組合了一下，做出了一個簡易快速核裂變裝置……把它丟到了來訪者的臉上。”
羅納德噎住，沒再詢問那個倒黴蛋的現狀。他確實聽說過伊萬性格古怪、智商卓絕，可沒想到能到這種程度：伊萬今年隻有十二歲，普通孩子這個年齡應該還在培育學校裏待著，而他已經擁有了一顆屬於自己的星球。
是的，雖然法律明令禁止未成年人買賣星球資源，但以家族繼承人繼承遺產的形式獲得依舊是合法的。伊萬是他所在家族的第二合法繼承人，按他們家族的說法，伊萬擁有一塊自己的居住地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現在通過自然程序誕生的孩子數量稀少，這些沒有備用的克隆體，甚至沒有裝載機械義肢、沒有腦外接口的孩子個個都獨一無二，又格外脆弱——媒體會把他們叫作“小王子”，伊萬的家族似乎也如此看他，對伊萬格外嬌縱。
有必要保存這樣的自然人嗎？羅納德說不上來。
離開醫院，他拎著箱子穿梭在航船換乘處。各個星係的種族與人在此交會，光芒和聲音有千萬種形狀，被傳送機拉扯著推搡著擠壓在一起。每天他們就像是濃縮罐頭裏棕色的小碎塊，被倒在不同的生產線上；又像是順著跨越星球的海浪遷徙的魚群，四散而去，卻終歸會有回到這裏的一天。
他也隻能緊握雙拳，坐上飛行器，看著導航圖裏那顆漂亮的小星球，向工作手冊祈禱之後能一切順利。
3
這顆星球的體積很小，麵積也很小，外部的水文和地理變化基本依靠星球內的計算機控製改變，算是上個世紀批量生產的小型人造行星之一。市麵上已經絕版。伊萬的祖輩在這顆星球剛被製造出來時就高價拍下了它，並且做了各式各樣符合個人興趣的改造——比如現在伊萬正駐紮的這座石製庭院。
伊萬躲在白薔薇中，感受那些柔軟的小刺劃過他的皮膚，從衣服上拽下幾根纖維來。花粉熏得他想打噴嚏，可一想到那個恐怖的大人正在四處尋找他，他就怕得一動不敢動。
前幾個來抓他的人通常被克勞德這麼一咬，就不會再回來了。如果還不走，那用其他玩具也能嚇跑。可這次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讓他的設備都失靈了。伊萬屏住呼吸，縮起身體，躲在花叢裏，腦海裏開始臆想各種可怕的未來。
說實話，一小片花叢當然遮不住一個完整的小孩。況且羅納德手上還有熱成像儀。他先謹慎地確定了一遍，伊萬身上現在沒有什麼殺傷性武器，防止到時候又出意外。發現確實沒問題了，羅納德迅速衝了過去，在對方反應過來前，提著伊萬的衣領，把他從花叢中拎了起來。
“好了，總算逮住你了。”
那張可愛的小臉蛋又開始眼淚汪汪、委屈巴巴。但羅納德知道這孩子到底幹過什麼，自然不會被這種偽裝騙到。
“來吧，我們回家後再好好說，這回你可跑不了了。”
提衣服後領應該不算暴力行為，羅納德想。可此時，他發現伊萬用手捂著眼睛，居然號啕大哭起來。
“不要！克勞德也在這裏……我不要走，我不要丟下克勞德一個人！”
4
羅納德沒記錯的話，叫克勞德的玩意就是一開始咬他的那隻泰迪熊，不過實際情況好像比他想的更複雜。
在房間裏和伊萬進行初步交涉後，羅納德告訴對方，你想的話可以把泰迪熊帶走。
然而伊萬說克勞德不是那隻熊。羅納德皺了皺眉，詢問道：
“那克勞德是什麼？”
伊萬叫了一聲那個名字，掃地機器人動了，內嵌溫度係統響了，電子設備的懸浮窗口打開了，羅納德甚至聽見廁所的自動清潔程序也開始運作了。“好吧。”於是他做出妥協，告訴伊萬，“你想的話，這間房子和內嵌的人工智能也可以打包帶走，就是過程會有些麻煩。”
“但是克勞德也不是這個呀！”
伊萬邊說邊抱起走到他身邊的熊，看著不明所以的羅納德思考了一會兒，說：“你跟我來。”
他們又回到那片花園附近，伊萬扒開一處枝葉，露出一條崎嶇的小道來。小熊向羅納德招招手，讓他跟著走過去。羅納德彎下腰來，有些困難地前進著，用手拂去落在自己肩膀上的葉片。在那林蔭小道盡頭的蘋果樹下，他看到一個白色的十字架，上麵還掛著新編織的花環。
顯而易見，這是座墳墓。在這顆星球上，有一個姓名未知的人被埋葬了。
伊萬站在那墳墓的旁邊，用懇求而真誠的眼神看著羅納德，說：“先生，我不想讓哥哥孤零零地留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