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家的,找到我家時我和妻子剛午睡起床。
是十七年前,那時候,我在福州郊區洪山橋某部服役,我妻子顏麗是我的戰友,我們在營區裏有一套兩室一廳的公房。福州是沒有冬天的,部隊上的生活又很單純,一年四季我們都有午睡的習慣,也許是白天太長的緣故吧。我記得,他叩門的聲音很輕,以至開始我聽了好久也吃不準是不是在敲我家的門。那聲音很縹緲,很不真實,也許更像是記憶中的聲音,或者是在敲旁人的門。後來有一聲敲得有些絕望的用力,我終於聽清楚是在敲我家的門,便去開門,看見一位銀發老人,穿一套畢挺的西服,頭上戴一頂黑色的禮帽,手上還握著一根漆亮的拐杖,跟電影中的人物似的,有種我陌生的風度。我想他一定是敲錯門了,因為我家的門從來沒有被這樣的人敲開過。但出於對老人的恭敬,我還是客氣地問他找誰。他問這是誰家嗎,問的正是我妻子的名字。
我說:“是的,我是她愛人。”
他說:“哦,你好,先生,請問她在家嗎,你太太?”
我說在的,並專門為他敞開門,請他進屋。他似乎有些猶豫,慢吞吞地把鞋子在棕墊上擦了又擦,一邊磨蹭一邊又有些遺憾地說:“最好去我那裏,我住在珍珠飯店,不遠,但這天……突然下雨了……”他說話的口音很怪,既有江浙味,又帶有港台腔。這時我妻子已從臥室出來,我一邊把老人迎進屋,一邊告訴妻子老人是來找她的。我妻子客氣地上前,接過老人的手杖和帽子,安排他在藤椅上坐下。他坐在那裏,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句話不說,隻是神秘地看著我妻子,好像有話難以啟口,又好像腦子短路了,把要說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突然,他仿佛醒過來似的對我妻子說:“你長得真像你母親。”
我想他是在無話找話,因為我妻子和我嶽母並不像,我嶽母的長相有點冷漠又帶點兒怨氣,而我妻子人們都說她有張高高興興的臉,一對甜蜜的酒渦使她顯得格外親切,討人歡喜。在生活中,說我妻子像她母親的人很少,他是少有的一個。
我妻子問他:“您認識我母親?”
他點點頭,說的還是剛才那句話:“像,真像,簡直跟她一模一樣。”沉靜一會又說道,自言自語地,“多少年了,我總是反複說要來看看你,現在總算來了,看到了你,啊,想不到……”他抬起頭深情地望著我妻子,目光充滿驚喜的光芒,撫摸著我妻子。後來,他突然又困難地搖搖頭,感歎道:“唉,她要能見到你該會多高興。”
我問:“誰?”
他說:“你妻子的母親,也就是你的嶽母大人。”
我和妻子變得越發惶惑,我妻子說:“我們夏天才回老家看過母親。”
他說:“不,那不是你母親。”話像子彈一樣射出!但馬上他又冷靜下來,用一種客氣的請求的目光注視我妻子和我說,“也許我不該告訴你們,你們不會相信的。但我又必須告訴你們,因為這是你母親生前對我的囑托。”頓了頓,專門往我妻子湊近了一下,說,“我說的是你親生母親,不是你家鄉那個母親。你覺得我說的很荒唐是不?是的,這是我想得到的,我今天才從你家鄉來,我知道他們什麼也沒跟你說。他們不跟你說也許是為了愛護你,也許是想等我來說。我理解他們的心情,確實,事情到今天再來提起實在是晚了,你接受不了,他們也接受不了。也許我要早來三十年他們就不會這樣的。可我遲遲不來,他們一定以為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