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第十七章

陳楚歌的一篇調研文章引起黃建功關注,之前,陳楚歌以楚歌為筆名在安中市報上發表的很多文章,黃建功都看過並且很欣賞。陳楚歌的水平早在黃建功視線之內,因此決定調他擔任自己的專職秘書。陳楚歌一時間成為眾星捧月的紅人……

一連幾天,陳楚歌耳朵裏都縈繞著牛大偉的話:“有些人看你順眼不順眼都無所謂,可另外一些人就非同小可了,平時看不出,關鍵時刻他心裏轉一下彎,就決定你一生的命運。孟子說大丈夫以屈求伸,伸著的人誰不是屈過來的?做個大丈夫不容易,不然怎麼叫大丈夫?一個中國人,能把屈伸這兩個字放在心裏琢磨透了,他就有辦法了。屈就是蓄勢,不蓄勢怎麼能有力?把自己看得太金貴就金貴不起來,這是生活的辯證法。不把自己看成什麼,才可能成為一點什麼,一開始就把自己看成什麼,那到頭來什麼也不是,這也是生活的辯證法。”

陳楚歌明白在牛大偉眼裏,自己之所以處處碰壁就在於清高,而清高是官場的大忌,也是領導最反感的。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在官場上領導就是伯樂,如果要做一匹千裏馬,那首先得找準誰是自己的伯樂。牛大偉雖然對自己不錯,但他不夠格。在龍山縣,最大的伯樂就是黃建功,可身處他的位置,放眼一望,下麵是萬馬奔騰,哪一匹是真正的千裏馬,恐怕他也難以分辨得清。按牛大偉的觀點,自己必須毛遂自薦,先別把自己當作千裏馬,即便隻是一匹普通的馬,一旦黃建功這個伯樂認可,那他就是千裏馬了。也就是說是不是千裏馬自己說了不算,領導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

牛大偉還舉例說民國初的名妓小鳳仙,如果跟了民工,就屬於掃黃對象;她跟了蔡鍔,則千古留芳了。不在於你幹什麼,而看你跟誰幹。

陳楚歌琢磨著牛大偉的話,覺得不無道理。可道理畢竟是道理,還要看怎麼實踐。難道自己直接跑到黃建功的辦公室,對他說我就是千裏馬,您用用試試看?總得找一個什麼由頭吧?總得知道黃建功這個伯樂喜歡什麼樣的千裏馬吧?總得有一個好的時機吧?

婚姻失敗,前途無望,可日子還得過下去。陳楚歌在龍潭村是個閑人,在龍山報社還是個閑人。可閑得太久,自己恐怕就要變成廢人了。既然閑來無事,陳楚歌便將自己這些時間來對農村工作的實踐和思考整理了一下,寫了一篇《關於新農村工作麵臨的機遇與挑戰》的調研文章。恰好縣委辦公室和縣委宣傳部聯合下文,在全縣各機關、各鄉鎮開展一次農村工作調研征文活動。龍山報社是縣委宣傳部直管的單位,堂堂縣委機關報紙,又是筆杆子集中的地方,自然是征文的重點對象。胡光軍倒是想全力配合上級單位開展的活動,尤其他打聽到這個活動是黃建功提議搞的,更是不敢怠慢。無奈下麵的人不甚配合,交來稿件的寥寥無幾。想想也是,這些人對農村工作真正感興趣的有幾個?那裏出不了新聞,也出不了業績。倒是遠在龍潭村的陳楚歌認真對待胡光軍發出的征文通知,寫出來的調研文章一看就是經過詳細調查和認真思考之後的心血之作,絕非臨時捉刀的那種。胡光軍飽含著欣賞加妒忌的複雜心情,替陳楚歌將這篇文章報送了上去。

令陳楚歌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命運就從這裏發生了轉折。

一個月後的一天,陳楚歌忽然接到了胡光軍打來的電話,說接縣委辦公室通知,讓他立刻趕回縣城,去見黃書記。

黃建功親自召見?!陳楚歌放下電話,一時沒有愣過神來。胡光軍在電話裏並沒有說明緣由,也許他跟自己一樣,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難道是因為上次調研的事?可這事已經過去很久了,而且沒有下文。再說黃建功每年要做那麼多次調研,要和那麼多的人打交道,不可能對自己這樣一個駐村小幹部念念不忘的。

既然想不清,那就幹脆不想了,去了再說。陳楚歌對縣委大院熟悉得很,知道院子最裏麵有一幢三層小樓,是縣委首腦機關的辦公樓,黃建功就在這裏辦公,他的辦公室在二樓的右邊,緊臨著會議室。左邊依次排開是兩位副書記的辦公室、黨辦主任朱之文的辦公室和秘書室,一樓和三樓分布著收發室、接待處、機要室、政策研究室、辦公室等多個部門,全是為幾位主要位領導搞好後勤服務的。這裏是龍山縣的權力中心,如同暴風眼一般,從這裏發出的指令能夠影響龍山縣政治經濟文化的方方麵麵。雖說陳楚歌供職的龍山報社也在這個大院子裏,但他到這幢大樓裏來卻是第一次,因此心情既激動又忐忑不安,甚至有些恐懼。可是既然來了,還是咬牙堅持吧。

在縣委辦公室,朱之文對他很熱情,說:“小陳,我正要找你呢,我們辦公室缺人,跟組織部那邊商量把你調過來,胡部長說你任職還沒有到期,不同意中途換人,所以這事就耽擱下來了。”

又是胡鬆林搗鬼,可他是縣委常委、組織部長,除非大老板親自施壓,否則誰能拿他有什麼辦法?陳楚歌這樣想著,嘴裏卻說:“謝謝朱主任關心。”

朱之文說:“今天你來了,待會兒我安排你跟大老板見麵,把這件事情敲定下來,隻要他發話,組織部那邊不敢不聽的。”

陳楚歌心花怒放,想不到黃建功召見自己居然是這樣的好事,能來黨辦工作的話,可比在報社強多了,更別提在龍潭村被掛在那裏,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又想,要不是胡鬆林,自己或許早就到這幢小樓裏辦公了,看來官場上小人總是如影隨形,在靠山鄉的時候是郝正仁,在報社裏是邢好逑,在龍潭村是許勁光和龍世保,現在又是胡鬆林。自己並沒有招惹他們,但他們總是和自己過不去,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小人吧。但既然有小人,也就必然有貴人,事物總是辯證的,自己的第一任貴人是牛大偉,第二任貴人就是黃建功,還有其他形形色色幫助過自己的人,雖然算不上貴人,但至少算是好人,眼前的朱主任算是一個,便說:“朱主任,讓您費心了。”

隔壁辦公室裏排隊見黃建功的人很多,朱之文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朱之文過來皺著眉頭對陳楚歌說:“以前是小葉管這事,現在他到西鳳鎮當鎮長去了,這一大攤的事我代管著,要是你早點過來就好了。走,現在我帶你去見大老板。”

黃建功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朱之文拿鑰匙從外麵開了,然後和陳楚歌進去,對黃建功說:“書記,小陳來了。”

黃建功正在埋頭看一份材料,並沒有應聲,不停地用筆在上麵圈圈點點。

朱之文示意陳楚歌坐下,然後轉身出去了,並將門關上。

陳楚歌站著半天不敢動,麵前的可是縣委書記,要是在過去就是縣裏的大老爺,平民百姓見了可是要磕頭行禮的。他仿佛置身於一塊巨大的磁場中,周圍一種無形的壓力排山倒海過來,讓他動彈不得。

陳楚歌打量著這間辦公室,麵前是一張大班桌,由於屋子裏光線有些暗,桌上的寫字台燈亮著,黃建功在燈下看材料,他後麵是半邊牆的書櫃,裏麵放滿了書籍。他的左手邊是一個木隔斷屏風,裏麵是間小會議室,放著一張小會議桌,兩邊各擺放著三張木椅。他的右手邊牆上掛著一塊牌匾,上書“八風不動”四個大字,沒有題跋。

“小陳,坐啊。”黃建功合上文件夾,抬頭笑吟吟地看著陳楚歌說。

陳楚歌在他麵前的椅子上坐下,說了聲“首長好”。

黃建功說:“小陳,你剛才也看到這塊匾上八風不動幾個字,我考過不少幹部,有的幹部搖頭不知,這還好些,有的幹部不懂裝懂,說是東南西北和中風、白板、發財、聽用,意思是我告誡人們遠離賭博,簡直是扯淡。現在我也考你一下,你說說是哪八風?”

陳楚歌沒想到黃建功出難題,他想所謂“八風”一定是涉及對人的評價方麵,略一思忖,便回答道:“首長,我也不全答得出來,我猜測應該是稱讚、譏笑、貶損之類的。記得蘇學士有詩雲:‘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想必就是指人生達到一定境界,可以排除任何幹擾、百毒不侵了。”

黃建功微微點頭說:“這個解讀還算透徹,雖然沒有完全回答出來,但本意已經明了。我告訴你吧,‘八風’乃‘讚、笑、毀、譽、利、衰、苦、樂’也。”

陳楚歌醍醐灌頂,連忙說:“首長,楚歌愚笨,才疏學淺,謝謝賜教。”

黃建功笑著說:“不須放屁。”

陳楚歌吃了一驚,不明白黃建功為什麼突然責怪自己,急得臉漲得通紅,不知說什麼好。

黃建功哈哈大笑,說:“小陳,你既已知道蘇學士的詩,恐怕也知道這個故事,蘇東坡作成此詩後,自鳴得意,把詩送給隔江的金山禪師。禪師讀後,作了兩個字的評價說:‘放屁’。蘇東坡聽說後,氣得七竅生煙,立即趕過江去責問禪師,禪師哈哈大笑,說還八風吹不動呢,這屁還沒有成風,就把你吹過來了。後來毛主席說‘不須放屁’,謙虛過分等於驕傲。現在我們的幹部隊伍中有些人靠‘利益’之風吹動一切,有利就圖,無利推諉,是我很擔心的,我的意見是如果理想信念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就是有屁放、有利取也不起什麼作用了,所以但凡到我辦公室的,我都要提一下這‘八風’,如果我們共產黨的幹部連個‘利風不動’都做不到,恐怕連作古的蘇大學士地下有知,也要笑話了。”

陳楚歌沒想到黃建功如此幽默風趣,這與他在台上板著臉訓人判若兩人。他由衷地說:“首長一語中的,果若做到八風不動,恐怕是神人了,但我想隻要做到‘利風不動’,蓋棺論定的時候至少也算是一個清官。”

人世間知音難覓,尤其是像黃建功這樣的人,身處權力的中心,很少能聽見真心話,連想找個溝通的人都很難。陳楚歌的一番話切中了他內心深處隱藏很深的那根弦,讓習慣於掩飾的他也情不自禁叫好。“好!於我心有戚戚焉。等我不在位子的時候,能得到一個清官的評價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黃建功本是個談話的高手,往往三言兩語就能洞悉別人內心的“渴望”,知道對方的目的。但從陳楚歌身上,他看不出絲毫的浮躁,覺得他很真誠,內心也很寧靜,因而放下戒備之心,這樣兩個人的交談對彼此來說都是一種享受。黃建功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一種恬靜的談話氛圍,來找他的不是談工作就是想升遷,談人生談價值幾乎沒有,他想如果一個共產黨員能夠真正踐行“為人民服務”這個宗旨,也就不存在跑官要官了。

末了,黃建功突然問道:“你在村裏工作還好吧?那天調研的時候,大家談成績的多,講問題的少,我就很納悶,難道我們的新農村建設形勢一片大好?為什麼年年投入,農村發展還不快呢?城鄉差距越來越大呢?我因此布置縣裏搞了一次征文活動,就是想大家都來談一談看法,真正地了解一下我們龍山縣農村的情況。今天我想當麵聽聽你有什麼意見。”

陳楚歌忽然明白過來了,大概是自己寫的那篇征文黃書記看到了,並且引起了他的重視。幸虧這方麵的功課自己做得很足,否則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他說:“首長,我也參加了征文活動,寫的那篇調研文章,分析得不一定透徹,管窺之見,供您參考。我認為當前新農村建設存在的問題是缺資金、缺人才、缺機製,根子還是體製問題。”

黃建功對陳楚歌的好感越來越強,這個年輕人肯吃苦不算,還肯動腦筋思考。他饒有興趣地聽著陳楚歌的分析,不停點頭,然後說:“體製是大環境,不能都說好,也不至於一無是處嘛,現在我們的一些幹部動不動就拿體製說事,不從自身找問題,不在製度執行上下功夫。我擔心的是,如果幹部們都把責任推到體製上麵,形成了共識,這才是我們真正要警惕的問題。當然,很多機製改革也勢在必行。就拿用人製度來說吧,我們強調的是德才兼備、擇優錄用,可現在放眼一望,真正的人才不多,倒是奴才庸才不少。還有跑官要官之風為什麼盛行?因為跑要的人都沾了光,隻有不跑不要的老實人吃虧,這就要求我們必須要創新用人的機製,首先關口前移,讓跑要的人不能沾光,最好讓他們吃點虧,把風氣搞正,然後真正落實能者上、庸者下、平者讓。實踐證明隻要機製一活,全盤就活。”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首長站得高看得遠,今天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陳楚歌一直有懷才不遇之感,上次聽了組織部那位退休的副部長關於任人並非唯賢的高論後,思索當前幹部的現狀,對當前的體製產生了很大的疑問,都說人才是第一資源,可大量的人才都跑到國外去了,這不能不說和環境無關。現在連腐敗分子都含冤叫屈,表示自己曾經為黨為國作出很大貢獻,因為體製大環境影響,不貪不占吃虧。黃建功的一席話讓陳楚歌有耳目一新的感覺,顯然他在這方麵思考得比較多,確實是這樣,孟子雲:“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有法不依,執法不嚴,違法不究,再有好的政策法規也無濟於事。

陳楚歌正在咀嚼消化黃建功的話,忽又聽他說道:“聽說你在龍潭村駐點時,一個人將水關鄉的幹部隊伍頂了個人仰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