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歌一愣,嘴張了半天,這才結結巴巴擠出一句:“這……我不是要和大夥兒為敵,我隻是覺得農村利益過多集中在鄉、村一些幹部手中,老百姓沒有受恵……水關鄉幾千畝漁湖承包問題……”
黃建功搖了搖手說:“情況我大體知道了。上次我去調研時,汪勇和張揚不主動提這事,我大概知道他們的想法。你也不說,我大概也知道你的想法。”
陳楚歌漲紅了臉,說道:“首長……”見黃建功擰著眉頭沉思,便將話吞了回去。
這時,朱之文進來了,提醒黃建功有一個老幹部座談會要他參加。
陳楚歌見狀馬上向黃建功告辭。他剛出黃建功辦公室的門,隱約聽見黃建功對朱之文說:“小陳不錯,你對鬆林說一下,調他過來給我當秘書。”
官場上誰掌握了用人權就掌握的話語權。黃建功一發話,朱之文作為二傳手馬上傳達給胡鬆林,胡鬆林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反對,而且隻會屁顛屁顛地跟著大老板這個“中心”轉。因為他知道一旦離了這個“中心”,他的命運就會發生改變。因此調令馬上開出來了,各部門一路綠燈,陳楚歌沒跑一步腿,僅僅才一天多一點的時間,關係就轉到縣委辦公室了。
陳楚歌感歎如果按這種辦事效率,我們的黨政機關就高效很多,老百姓也不會有怨言。其實陳楚歌考慮複雜了,他的關係在龍山報社,屬於縣委宣傳部,現在從宣傳部到黨辦,算是黨委部門內部調劑,組織部開出調令通知一下兩邊單位即可,相關的工資手續由兩邊單位的組織人事部門辦理交接。
二樓秘書室,共有兩間辦公室,陳楚歌一個人一間,另外一間配備給兩位副書記的秘書。
朱之文對陳楚歌進行一番叮囑後,將黃建功辦公室的鑰匙交給他。
陳楚歌有些誠惶誠恐,因為在他看來,先進山門為長老,隔壁兩位副書記的秘書比自己資格老,而且兩人都是副主任科員,他自己卻什麼都不是,能夠擠在一起有個辦公的地方他就心滿意足了,豈敢奢望和朱之文一樣在這幢小樓的核心層擁有一間單獨的辦公室。
朱之文看出他的心思,說:“這間辦公室是配給大老板的秘書的,你要記住,不僅是你,包括我本人,首先要為大老板服好務,其次還是為大老板服好務,如果有第三條,參照前兩條執行。”
朱之文走後,陳楚歌摸了摸辦公桌,材質是實木的,雖然比起黃建功的辦公桌要小得多,甚至比牛大偉當靠山鄉書記時用的辦公桌也小,但他自己還沒用過這樣大的桌子,上麵放著一台電腦、兩台電話機和一大組文件夾,還顯得寬敞,文件夾上的標簽分門別類寫著“省委文件、市委文件、黃建功書記”等等,伸手可及,拿起來十分方便。
陳楚歌斜躺在藤椅上,感覺就像做夢一般。幾年來的風風雨雨,滌蕩在腦海中,一顆心已疲憊不堪,好在生活不會沒有補償,上天慰藉了自己奔波勞碌的心靈。正像詩人泰戈爾寫的那樣:“隻管走過去,不要逗留著去采了花朵來保存,因為一路上,花朵會繼續開放的。”確實是這樣,過去的不管是美好的記憶還是帶痂的傷口,都已飛速成為了曆史,自己所要做的就是珍惜現在。
椅子後麵靠牆的地方有一個書架,裏麵擺放著政治、經濟、文史類書籍。陳楚歌信手從裏麵抽出一本《玉鏡新譚》,翻開封麵,隻見上麵寫著“葉永誌購於安中市新華書店”字樣。葉永誌就是陳楚歌的前任,他是從秘書室主任位置提拔到西鳳鎮當鎮長的。陳楚歌見是他購買的書,便饒有興味地看了起來。這是一本記錄天啟朝閹黨罪惡的史書,主人公是曆史上遺臭萬年的大太監魏忠賢。
讓陳楚歌頗感驚訝的是,魏忠賢原名魏四,原本表現得像是個忠厚木訥之人,從22歲入宮幹了10多年倒馬桶的活,閑暇之時無非喝酒賭博,經常被其他狡猾的太監們捉弄,久而久之,竟得了個“傻子”的外號。後來他當上了夥食管理員,負責太子的一個妃子王才人的夥食,雖然這位妃子生了太子的長子,但生活上並沒有給魏四帶來變化,因為皇帝並不喜歡這位太子,更何況太子下麵的人了。魏四燒的是一口冷灶,也隻有這樣的冷灶,才輪到他,因此,同僚對他的譏笑升級,由“傻小子”變成了“傻大叔”。1619年,王才人死了,魏四被極偶然地調去服侍太子最喜歡的一個妃子李選侍,但也沒改變他在宮廷中的地位。
陳楚歌越讀越覺得有趣,魏四居然也站錯了隊伍,過去可不像現在,現在大不了丟官免職,而過去殺頭不算還要株連九族。再忠厚的人也無法回避宮廷這口巨大的染缸,置身其中者,誰也無法從它的旋渦裏麵全身而退。幾十年不思進取的魏四也不例外,見多了大太監們的翻雲覆雨,自以為攢夠了經驗和眼光的魏四也躍躍欲試。1620年,自小喜好賭博的魏四,在宮廷政治鬥爭的賭桌上,押下了他入宮30年以來的第一筆賭注,起因是萬曆皇帝龍馭賓天,太子繼位,而這位新皇帝居然在位不到一個月,便在縱情聲色中一命嗚呼。最高權力出現真空,李選侍開始覬覦垂簾聽政的快感,她將皇太子藏匿了起來,為此顧命大臣們不得不放下身份,差一點與李選侍展開一場搶奪皇太子的肉搏戰,最終扶持太子登基。但李選侍賴在亁清宮不走,魏四為李選侍鞍前馬後,左衝右突,甚至代表李選侍正麵與朝臣們短兵相接。他曾激動萬分地責問楊漣:“母子一宮,有何不可?”但太子已經16歲,李選侍既非嫡母也非生母,最終被趕走了。這也再次證實了魏四其實不是一個很有眼光和能力的人,他在宮裏悄無聲息地待了那麼多年,看慣了春花秋月、血雨腥風和皮裏陽秋,最終還是沒能學會審時度勢,第一次戰戰兢兢地下注,就站錯了隊伍。這時候,愛情挽救了魏四。原來王才人的兒子,也就是現任皇帝朱由校的乳母客氏,是魏四的“對食”(又稱“菜戶”)。這個舅舅不愛、姥姥不疼的朱由校自小的生存環境使得他16歲尚未“斷奶”,對客氏十分依賴,而且他年幼時魏四也照顧過他一段時間,甚至有一次下水救了他。當客氏提起魏四的時候,朱由校很快就忘記了這位“傻大叔”曾經站錯隊伍的曆史汙點,替魏四改了個在當時看起來相當光明的名字——魏忠賢,任命他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魏四輸了賭局,卻贏下了整個賭場,從此他不再是下注的賭客,而成了莊家。自此,曆史上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戲上演了。
陳楚歌讀得津津有味,這時桌上的電話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電話是朱之文打來的,說大老板要出去,讓他開始跟隨。
陳楚歌聽朱之文介紹跟大老板的規矩:如果他要出去,首先通知司機將車開到樓底下,然後自己過去替他拿公文包、茶杯和手機,陪他一道下樓。上車的時候替他打開車門,並用手擋住車頂防止他碰頭,待他進去坐定後再關上車門,然後自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到達目的地後,陳楚歌也要先下車,替他開門。
這次黃建功是參加一個項目開工慶典,他端坐在主席台中央,兩邊是政府、人大、政協的領導和項目方的負責人。陳楚歌在台下等著,很快項目方的一位副總就找到他,說給出席的嘉賓準備了禮品,每人一件名牌襯衣,並給了他三張禮品券,黃建功和他以及司機一人一張,請他們到新百貨大樓名牌專賣櫃組去挑選。
黃建功剪完彩就回來了,在路上,陳楚歌向他彙報禮品券的事,黃建功淡淡地說:“你處理吧。”
陳楚歌回來向朱之文彙報,並將自己的那一張送給他。朱之文說:“你的心意我領了,襯衣我很多,你還是給自己添一身行頭吧,跟在大老板後麵形象也很重要。大老板的那份你交給招待所的服務員賀麗芬,由她幫大老板挑選,今後凡是大老板的禮品都交給她處理,我就不再重複了。”
陳楚歌答應一聲。朱之文接著說:“你拿筆和紙記一下大老板這周的大致活動安排,臨時有特殊情況需要變更的要及時向我彙報,咱們再進行調整,以後這塊的工作要特別細心,千萬不能出紕漏。還有凡是公務活動都要提前通知報社和電視台的記者參加,做好宣傳報道。”其實黃建功的工作安排主要是他自己決定的,一般在周一的時候他告訴秘書這周有哪幾項重要工作、大致的時間安排,但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上級來人檢查或者調研、地方突發事件都會打亂部署,越是在基層,主要領導的工作安排不確定性越大,除非召開黨代會、人代會或者其他重要會議,否則都能夠臨時改變,一切以黃建功的意誌為轉移。
陳楚歌辦公室的電話響個不停,有鄉鎮的領導,也有縣直部門的負責人,問的都是同樣的問題:“黃書記在不在辦公室?”
很快,一班接一班的人馬到了,大家都很守規矩,按先來後到的原則等著見黃建功,也有情況比較急的,央求陳楚歌優先安排。
陳楚歌知道這些人都是龍山縣有頭有臉的人物,要麼是鄉鎮的一二把手,要麼是各局委辦的頭頭腦腦,要麼是企業的老總。如果在以前,自己見著他們兩腿發抖、站立不安,現在不一樣了,他們對自己喜笑顏開、客客氣氣,在等待的時候,有的和他拉起了家常,有的邀請他到下麵去指導工作,還有的要了他的手機號碼,無非是以後聯係黃建功更方便一些。也有一些沒有級別的,但大多是上訪的,對這些人,朱之文告訴陳楚歌不準安排到黃建功的辦公室去,讓他耐心地勸說他們到信訪局去,黃建功定期會去那裏接訪。
陳楚歌一旦看見黃建功辦公室裏的人出來,便帶著下一批人過去,從外麵開門進去,然後向黃建功彙報還有哪些人在等著候見。黃建功聽了,有時覺得哪項工作條件暫時還不成熟或者他不想見哪個人,便讓陳楚歌轉告讓這個人等通知後再來彙報。有的情況比較急的,黃建功就會說:“你讓某某過來吧。”這個時候就不管什麼插隊不插隊了,一切得按書記的意見行事。
三番五次下來,陳楚歌感覺就像醫院裏的專家門診一樣,黃建功是老專家坐診,所不同的是醫院裏病人是自己排隊等著叫號進去,而這裏是他帶著他們開門進去,起初他搞不明白為什麼關著門,而且每次開門多麻煩,後來才想通關著門說明裏麵有人,其他人不能打擾,至於每次自己開門是因為黃建功不會給他們開門,如果不是自己帶他們進去任你敲破門他也不會開,這恐怕也是出於安全和免於騷擾的考慮。
中午,陳楚歌陪黃建功在小食堂就餐。他第一次見黃建功的麵就在這裏,不過那時他是在公共區遠遠看著,這次不一樣了,他不僅和黃建功在包間裏,而且還和他同一個桌子吃飯。他想要是他父親看見了,還不驚得眼珠子掉到地上。
夥食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分量不多,都是些下飯的菜。黃建功吃飯很快,陳楚歌剛吃到半碗的時候他一碗飯已經吃完了,陳楚歌要給他盛飯,黃建功擺擺手說“夠了”,然後拿起牙簽剔牙。陳楚歌緊扒了兩口飯,也擱下碗,用餐巾紙抹了抹嘴,意思是自己也吃完了。
“吃飽了嗎?以前小葉吃飯細嚼慢咽,每次我都等他。”黃建功微笑著說。
陳楚歌點了點頭。
“你寫的那篇稿子我看了,很不錯,有幾處我做了修改,回頭你在我辦公桌上拿回去看看。還有,你通知一下開發區的主任助理牛大偉,讓他上班的時候到我辦公室來。”黃建功邊說邊起身,然後目不斜視地走了出去。
陳楚歌答應著,亦步亦趨地彎著腰跟在後麵,一如當年葉永誌一樣。
黃建功中午照例是休息,陳楚歌將他送到縣委招待所的房間,還沒到門口,隔壁一間房間裏出來一位年輕的女性,身著招待所的服裝,見他們過來,連忙打開門,替黃建功除下外套,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
“小賀,這是新來的秘書小陳,你們認識一下。”黃建功伸了個懶腰,邊說邊進房間去了。
“我叫賀麗芬,你叫我小賀就行,書記就交給我了,上班之前半小時你過來接他,如果臨時有事我會提前給你打電話。”
陳楚歌從口袋裏掏出那張禮品券,說:“這個交給你。”
賀麗芬看都沒看就隨手擱在旁邊的小條桌上,然後說:“書記要休息了,你回去吧,今後如果有什麼急事,可在隔壁房間找我。”
陳楚歌回到辦公室,從黃建功桌上取回自己的那篇調研文章,隻見標題上麵批著:“在《工作研究》上刊發,要求全縣各級幹部學習。黃建功。”陳楚歌大吃一驚,沒想到這篇文章成了全縣幹部的必讀材料。他繼續往下看,隻見許多地方黃建功都作了修改,有些地方改動幅度比較大,黃建功在背麵替他重寫了。陳楚歌看完,心悅誠服,不愧為省委組織部長的秘書下來的,不僅站得高看得遠,而且文字功底也高人一等。
陳楚歌心裏竊喜,到縣委辦公室才一天的時間,許多場麵就令他目不暇接,單從接觸人來說,層次很高,不像在鄉裏和報社遇著的盡是些無職無權的小卒,拿他老家農村的一句土話來說叫“槽裏無食豬拱豬”,為點蠅頭小利急紅眼,他對這種內耗的環境極端不適應,並非不為而是不願,因此往往被人認為清高,也自然而然被排除在各種利益小團體之外。在他看來,在官場上費盡心機搞好各方麵的關係很累,到頭來什麼關係都難搞好,因為許多人都是雙麵人甚至是多麵人,誰也無法知道哪些是真正的朋友,哪些是真正的敵人?在利益麵前,當麵是朋友、背後下毒手的例子比比皆是。現在好了,至少他可以不在這方麵煩神,隻需搞好和黃建功的關係就行,對於其他人不巴結也不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