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宋文廷寬闊的胸膛劇烈起伏著,麵上陰雲密布,壓抑已久的雷霆之怒就要掀翻屋頂。忍了又忍,方沉聲問道:“韓老板這是何意!莫非真跟錢過不去?”
他拍案起身,也是條七尺昂揚的漢子。雖有了把年紀,戎馬生涯裏曆練出的架勢不坍,仍能看出當年矯健。可韓宣懷隻一句話,就讓他熄了火。
“回去問問你那寶貝兒子宋長卿,到底是誰在跟老子的錢過不去!”話罷,再不願浪費口舌,扭頭對老六暴喝:“送客!”
宋文廷頭昏腦漲被“請”出太白廳,腳底如踩雲霧。身後傳來幽幽琵琶聲,老六唱起了《琵琶行》:“商人重利輕別離……”
候在車旁的唐管事也是剛得知到百樂門被槍戰毀於一旦的消息,見老板一臉沉肅從茶樓走出,對這場會談的結果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宋文廷一言不發,鐵青著臉上了車。唐管事吩咐司機開穩點,小聲道:“少爺他……”話吐了半截,被宋文廷揮手打斷:“別在我麵前提這個逆子!”
宋長卿在槍戰裏受了傷,被送往英租界聖心醫院,還不知什麼情況。可宋文廷暫且顧不上這些,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四處惹禍,讓他吃點苦頭學學乖也好。
商海博弈,向來利字當頭,算起賬來親兄弟也是說翻臉就翻臉。斷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他千算萬算,算不到禍起蕭牆毀在親兒子手裏。在姓韓的身上耗費了無數心血,肉包子打狗一去無回,是徹底付諸東流。
韓宣懷砸在地上的,不是一杯茶,也不僅僅是宋文廷舍出去的一張老臉。對方的意思很清楚,覆水難收。
這年天寒得早,那點初冬的殘陽陰一陣晴一陣,像擱久了的血,泛出陳舊褐色。
窗外報童吆喝聲遠遠傳來:“號外!號外!上海紗布交易所新任理事長大選啦!先生太太來一份好伐?”
算算日子,距大選之期不過五天。宋老爺子憋著一股氣,硬是沒來醫院露過臉。可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宋文廷膝下獨子,同孚商行的少東家。哪怕孤零零躺在醫院,也沒人真敢給他苦頭吃。
宋家傭人跑馬燈似的前腳走了後腳到,送衣送襪連湯帶水,禮物堆得快與病床齊平。頭兩天光是應酬巡捕房的同事也忙得晝夜打轉,沒有半刻安寧。
待閑雜人等都走清光,探員馮文才長噓一口氣,順手拿過桌上的水果削起皮來。那天在百樂門,就是他守在外頭安排接應。事發突然,誰也沒想到會鬧得那麼不可收拾。
馮文才是個仔細人,眼尖手穩。靈巧的刀工把梨皮削成粗細均勻的長條從指縫蜿蜒而下,沒有一個斷口。
宋長卿盯著那梨皮沉思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秦幫走私的案子,上頭什麼打算?”
“還能怎麼樣,鬧得那麼大,就算官門有人打點也擺不平。秦二爺受了傷,司機被爆炸的玻璃給當場削去半張臉,就沒跑成。手底下幾個管事的都抓了,該吃牢飯吃牢飯,槍斃槍斃唄。”
宋長卿鬆口氣:“總算沒白忙活一場,這下有了結果,省得老跟個事兒似的懸著心。”
馮文才瞪他一眼:“我的宋大探長,你這心是不是放得太早了點兒?”
宋長卿伸個懶腰:“又怎麼?”
“咱那位馬督察長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進了醫院倒是兩手一撒不管窗外事,百樂門一堆爛攤子且得收拾。前兒那大火,整個一層樓給燒得烏漆嘛黑。韓老板正在清點損失,賠償款算下來肯定不是小數。”
“也不能全算咱們頭上,走私鴉片的都是幫亡命之徒,什麼事做不出來?要麼別讓我查,跟案子哪有不擦槍走火的。”
“甭管算在誰頭上,局裏絕對不可能出這個錢。聽說你爸也放出話來,誰惹的禍事誰自己兜著。”
想起家裏那位不苟言笑的古板老爹,宋長卿頓時頭大如鬥。
相比之下,孫歧人的病房就冷清得多。
他家祖籍紹興,族裏也曾出過幾代入仕的文人,叔父還在清末中過舉。爺爺輩開始棄文從商,又將幼年開蒙的長孫送往日本留學。時移世易,當他學成歸國,家道已然落沒。孫家人丁單薄,也沒留下什麼親眷故交。
這次隻身來滬,本打算約見舊日同窗,想謀個大學教員職位。不過遺憾的是,老同學在百樂門槍戰裏被流彈擊中,已經不幸殞命。談起那場飛來橫禍,孫歧人言語間很是傷感,怒斥租界法治混亂殃及無辜平民。說到激動處,不免牽連腹部傷口,疼得直皺眉。
宋長卿很是過意不去,沒想到暗中追查竟引發火拚,牽連了無辜。多虧這位萍水相逢的孫先生仗義擋下一槍,否則小命多半就得交待在百樂門。孫歧人略年長幾歲,兩人年紀相差不大,脾氣也很對胃口,從此便以兄弟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