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 3)

明秀跨進門來,帶著又濕又冷的一股子寒氣。寒露節氣已過,她的衣裳仍舊單薄。

孫歧人支起身子招呼姐弟倆坐下,沙發卻被宋長卿占得滿滿當當,不禁一陣尷尬。明秀朝窗下瞥一眼,早瞧出來宋長卿在裝睡。那腮幫子裏鼓囊囊塞著的小半塊蘋果還沒來得及咽下去,身下橫七豎八壓著好幾張裁成紙片的報紙,剛疊好的紙飛機丟得到處都是。

這討厭鬼最近總愛泡在孫先生病房裏,從白天耗到晚上。遇見的次數多了,明秀已經習慣,打定主意橫豎不搭理就行。她熟稔地擰開保溫桶,把用枸杞、山藥熬的米粥盛出來,遞到孫歧人手上。

食盒裏還有幾樣佐粥的小菜,鹵豆幹、酥炸花生、時蘿卜和茴香桂皮煮筍豆,都是孫歧人惦念已久的鄉味。上回無意中在閑聊裏提起,幼時生了病,家裏姆媽常做這幾樣小菜哄他喝粥。東西不值幾個錢,心意卻貴重。

董思學在床頭站得筆直端正,卻忍不住肚子裏咕嚕作響幾聲。明秀麵上一紅,孫歧人見狀,招手把少年喚到跟前,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來,教你個絕招。”

思學偷眼望明秀,把雙手在褲腿上蹭了蹭,大著膽子接過竹筷。照孫歧人說的,把炸花生米裹在豆幹裏,三兩下卷起來壓實,整個塞進嘴裏。

孫歧人得意道:“沒騙你吧?花生米和豆幹同嚼,滋味和火腿一樣。”

少年嘴裏塞滿吃食,說話含混不清,不住點頭。他實在很喜歡這個孫大哥,說起話來和氣又斯文,懂得很多道理。聊起海外留學時那些聞所未聞的趣事,思學聽一晚上也不覺得膩。

另一個宋大哥人也不錯,可姐姐一見他就炸毛,像有多大仇怨似的。毛頭小子哪裏弄的明白曲折的小女兒心腸?也不是討厭他,隻是……終歸不是一路人。

槍聲響起時那毫不猶豫的一推,她記在心裏,不是不感激的。那天明秀剛從菜場幫完活,連午飯也沒顧上吃,帶著煲好的魚湯去探望宋長卿。正遇上兩個婆子從病房裏出來,看打扮像是宋家下人。剛要開口打聽,穿藍布褂的老婆子一把捂住口鼻把她推開:“哎呀,這渾身魚腥味臭得咧!三等病房在樓下,走路不長眼睛!”

另一個婆子撇撇嘴,聲音不大不小,剛夠明秀聽清楚:“別又是來打秋風的,隔著八竿子遠,往好了說算沾著點親,跟臭要飯的有哪點區別?”邊說邊伸出手指頭扒拉:“真是臉皮厚,每年光打發這些泥腳杆,毛估估也要這個數!”

“鄉下人啊,招嫌得很,盡想著空麻袋背米!怪道老爺從來不耐煩應酬,就隻少爺心腸好,回回都搭理,這都住醫院了還躲不開。”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走遠了。樓廊空寂,那回聲怎麼都散不開,總在耳邊嗡嗡。

明秀從反光玻璃裏望見自己邋遢的模樣,一身粗布衣裳洗得發白,胳膊肘還有補丁。魚檔的腥氣直往鼻子裏鑽,熏得眼眶都酸了。從此便遠著他,省得被說閑話。越回避,越說明心裏存了這麼個人,過不去一個坎。混沌裏一點莫名的惶惑,連明秀自己也想不清楚究竟所為何來。唯獨對孫先生,隻把他當恩公敬重,反倒坦蕩無礙。

明秀收回思緒,卻見思學早已耐不住性子,要宋長卿教他疊那種能飛得老遠的紙飛機。

宋長卿在沙發上硬挺了半天也無人搭理,自覺沒趣,便坐起來和他說話。又問明秀:“原來你姓董,董明秀?”

明秀當沒聽見,轉過臉去把眼神落在別處,催道:“別盡顧著貪玩,打擾宋先生休息,該回了。”

思學正玩兒得起勁,哪裏肯聽。好容易疊出來一隻頭重尾輕的,非要去走廊上試飛。

電流不穩,滋啦啦作響。頭頂燈泡閃了閃,砰一聲熄滅。

百樂門死裏逃生,明秀受驚不小。夜裏總做噩夢,閉上眼就聽見槍響。她不知道電燈鎢絲常容易燒掉短路,嚇得捂住耳朵摔進沙發。保溫桶打翻了,剩餘的一點粥水潑出來。滾燙的記憶,有點疼,在黑暗裏尤為清晰。

宋長卿手中的打火機哢嚓點燃,眼前重又清晰起來。突如其來的光芒中,他們初遇般凝視。

明秀這才發現,原來男人也可以這麼好看。和她從小到大見過的那些莊稼漢,胡子拉渣的苦力不同,宋長卿長得很秀氣。一雙溫柔的眼睛,輪廓細致漂亮。像小時候在鄉下聽社戲,台上搖晃折扇的清俊書生。她就這麼被扶著,落進那盛滿星河的眸子裏。

惶惑的,夢裏不知身是客。半晌,低低答他:“我姓明。”